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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雪波:女儿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02日10:01 来源:中国文化报 郭雪波
  

  蔚和茵·查干·布拉格(uhin chagan bulag),翻译过来就是:洁白的女儿泉。

  如她的名字一样洁白优美,那条小泉从几棵古老的巴图察干树下土崖里渗出来,下边是银白色的沙底,清澈而晶莹。巴图察干树即是五角枫,这一带到处生长着这种树,一到秋天满野通红,如火点燃了般壮观热烈,而树下流淌的这眼洁白的女儿泉,更如一位被炽情呵护的纯洁少女。

  女儿泉,是琼忽勒峡谷里那条溪流的源头。为一睹她的倩影,巴雅尔图和我的脸脖上都被树丛挂出血丝,穿过茂密的沙枣棵和刺儿丛走到她身边很是费了周折。一只银白色大蝴蝶,从源头一朵红红的萨日朗花上倏地飞出,几乎小孩巴掌大,围着我们上下翻飞,不肯离去,犹若天女在舞蹈。接着,从水边草丛和树根下也呼啦啦飞出足有几百只白蝴蝶来,在空中飞舞,曼妙无比,周围一下变得犹若童话般的世界。

  太美了,看来我们惊扰人家啦。我不无歉意。

  不,他们是在欢迎我们。巴雅尔图安慰我,这里之所以叫洁白的女儿泉,也跟这些白蝴蝶有关。传说在这源头泉水,早先只允许未出嫁的少女们才可过来沐浴,当她们沐浴的时候就会飞出千百只雪白色蝴蝶,遮住她们纯洁的处女玉体,以防邪恶之徒暗中窥伺。这就是蔚和茵·查干·布拉格——洁白的女儿泉的神秘来历。

  真美妙。今天来了我们几个臭男人,让银蝴蝶们失望了。

  呵呵,也不会了,现如今嘛,蝴蝶们再也等不来往日那纯洁的少女们来沐浴喽。巴雅尔图淡淡地一笑,说得不无意味。

  是啊,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热水器浴缸,时代不同了。我也笑了笑。心中的童话顿时消失。

  巴雅尔图是位老知识分子,早年林大毕业,现任琼忽勒国家自然保护区业务科科长。三天接触下来,我已觉得他是保护区的百科全书、峡谷的活地图。尤其是,他对各种植物的汉名和蒙古名如数家珍,让我这自以为蒙汉兼通者自愧不如。一直让我困惑的有些植物的蒙古名称,经他点拨后儿时记忆全然复活。如:巴图察干——五角枫,查日斯——蒙古栎——即柞木,诺海因·素日——胡枝子,乌日勒——山丁子,郝博勒·毛杜——黄菠萝等等珍贵树草,无不清晰。琼忽勒峡谷是神奇的地方,七千万年前的地壳运动,在这号称八百里瀚海的科尔沁沙地上生生造就了它。峡谷内渗淌着千百眼泉水,两坡古木参天,长满奇花异草,珍贵的芍兰、北国梅、蛇藤花等应有尽有,名贵的黄菠萝、椴树、胡核桃、蒙古栎等七百零九种原始树种生长在这里,还有狍子、狐狸、狼、梅花鹿、野猪、山兔等兽类,整个峡谷地带被称之为“天然野生动植物基因库”,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科学考察项目基地。

  “琼忽勒”,自它形成初期就被这里的原住民如此命名,承载了久远的原始历史记忆,蒙古语意为“久远的冲击谷”,暗含风和水长期作用的结晶,形象而具有美学思维。后来汉语接近音译为“青沟”“大青沟”是近年的事了,显得生硬而直白,失去原名包含的诗意想象力,把百里长的浩茫峡谷说成沟沟,也有些小了。

  我伏在女儿泉源头,饮了几口泉水,顿时,心肺都被那甘洌的清液润透。

  唯恐多待会玷污了她的圣洁,我们有些不舍地离去。巴雅尔图说,他也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外人更是很难找到此处,这里一直是宁静的处女地。

  真是难得。洁白的女儿泉,始终保留着原貌,等候着来沐浴的纯洁少女。

  当越野车压着溪边嫩草离开时留下两道深的辙印,老巴的眉头皱了皱。

  我看得出他的心在疼,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倾注着感情。见我歉意的脸色,他释怀说,带郭老师去看另一个地方吧,保证让您感到更有趣。

  老巴,你真是个神人,别又是胡子窝吧?我逗他。

  不不,这回咱给你看爱情。老巴说得一本正经,司机也被逗乐了。

  他悠然地点上烟说开了。沿着这条溪走过去,沿岸有很多渡口,什么野猪渡、盗牛渡等等,其中最有趣的一个渡口叫海姐儿渡,蒙古语叫海姐儿·奥勒默。

  噢?也是个挺好听的女人名字。

  可故事,就不怎么好受喽。巴雅尔图有点卖关子似的一时缄默。车很颠簸,上下晃着跳荡,没法安静地讲故事,于是他说,到了地方再讲给你听吧。

  大约走出十里之后,小溪水变大变宽,再往下就灌入峡谷底部去了。

  车停在一个稍平坦的岸边,水流从较宽的硬沙底上流过时也变得浅了些,顶多淹过脚踝。两边隐约可见一条“朝包”——小径,掩藏在两岸草丛中若隐若现。巴雅尔图隐忍不发的那个“海姐儿·奥勒默”爱情故事,看来就掩藏在那条小路上,或潜埋在这浅浅溪水里了。

  早先,离北岸不远处的东满斗村有个穷户,叫关其格,老婆叫海姐儿,年轻漂亮。有一次河南岸喇嘛庙一个叫布日诺的中年喇嘛,来村里给大富户宝山家做法事,趁机跟来帮忙做饭的海姐儿搭上了。据说喇嘛给了海姐儿两个铜板买胭脂,就打动了这个穷村媳的春心,不时去庙上约会偷情,但必须走上游十多里远的木桥,丈夫中午从野外回来吃饭她有时赶不回来,也不能老撒谎说回娘家吧。于是喇嘛建议,叫她抄近道蹚水去庙上,来回也就几袋烟的功夫,两边都不耽误事。海姐儿听话,偷情的猫也胆大,她就选在这块儿水浅的地方当渡口,冬天从冰上过,春夏从水里蹚。为了防备小溪突发洪水被冲走,喇嘛还动心思往两岸扎了木桩子,拴上粗绳子连上,让海姐儿好摸着绳子过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的,这条“海姐儿·奥勒默”在乡里乡间悄悄传开了。唯有她那傻里傻气的男人还蒙在鼓里,村里有个老光棍想占海姐儿便宜没成,就把她的情事告诉了她丈夫。可男人没有相信,原来机灵的海姐儿提前打了预防针,说老光棍想占她便宜没成会乱咬舌头根子。有天上午她男人出去扛活儿,正好下大雨无法干活儿就早早回家,却不见媳妇在家,这才想起老光棍的话来,拔腿就往那个“海姐儿·奥勒默”跑。果然发现拴有渡绳儿,这时河水因大雨已经涨起来。被妒火烧起的男人,心里发狠就解开了这边的绳子头,也没完全解,留了活结,然后躲在这边的树丛里等。没过多久,海姐儿从对面岸上匆匆跑来,抓着绳子下到齐腰深的洪水里过河,谁曾想摇摇晃晃刚走到河中间,这边的绳子头就彻底解开了,人一下子失去重心摔倒在洪水里。她嘴里喊救命,双手紧紧攥着绳子,在滚滚凶猛的洪水里来回摔打,如荡秋千。这时,她的男人关其格从这边站出来,叉着腰,嘴里大骂,让她老实交代自己跟喇嘛的奸情,也不着急救她。洪水冲力多大呀,海姐儿渐渐支撑不住了,关其格这才有些心慌,脱鞋挽裤,准备下到水里救人,可是为时已晚啦。

  说到这里,讲故事的老巴轻叹了口气。

  那个海姐儿是个烈性女人,见丈夫如此心狠,她更加心灰意冷,一赌气就松开了手里的绳子。她的身体顿时如一片树叶,随着滚滚洪水一泻而去,很快落进下游不远处的大峡谷瀑布,这时从她嘴里断断续续唱出一句情歌来:

  Sansenz adail sanjiida 啊咴 乌尤黛!

  Sartai  suni  garaad sarile  morigen  samelsen  yumo

  啊咴  乌尤黛!

  这是一首流传较广的科尔沁情歌《乌尤黛》,歌意是:想苦了你,想苦了你啊,乌尤黛!无法忍受啊,月夜里跑到院子里,梳弄起亲爱的铁青马的长鬃,啊咴,乌尤黛!

  一首凄情绝美的科尔沁民歌,那个海姐儿心意已决赴死时,居然唱出了这首情歌。

  我心里震动,很不是滋味。一段令人心酸的民间情事,可你又说不出谁是谁非,说不出那个苦苦的悲悲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滋味。

  眼前的那条“海姐儿·奥勒默”,静静地摊现在那里,被暖暖的斜阳照耀着,从水面上泛出金色的光辉。有几头散放的奶牛,正站在浅浅的溪水里饮水,十分悠闲的样子,身旁依偎着几头小牛犊。喝完水,牛们缓缓地渡过河去,摇着尾巴,只见对面岸上坐着它们的女主人,在安闲地等候,红衫绿裤十分俏艳,又一美丽村妇。我兀自笑了。

  哦,琼虎勒峡谷的女人们啊。她们少女时从上游不远处的洁白女儿泉出发,来到这边海姐儿渡,便蜕变成多情而刚烈的少妇,演绎了多少人世间悲喜剧!她们以痴情与生命装点了这过于枯燥寂寥的世界,使它变得更凄美,更多情,更优雅,也更增添了叛逆和多彩。世界哪能少得了这样的风情女人!我忽然想起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

  告诉你郭老师,咱头儿尼玛局长已经在这片海姐儿渡口撒下荷花种子啦,过两年再来,就会看见满水面上开着粉红色的漂亮荷花!

  呵呵,还是尼玛局长解风情,这样一来海姐儿渡更会烈如火、秀丽诱人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稍有些沉闷。

  开车的是个年轻司机,不经意间,嘴里突然哼起了《乌尤黛》 。

  于是,似乎谁下了命令,车上的三个老爷们儿不约而同地都跟着哼唱。

  Sansenz adail sanjiida  苦苦地想你呀,想你呀,啊咴,乌尤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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