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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时间深处的乡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19日09:54 来源:光明日报 陈新

  春节一过,正月十五就快到了。但在我老家四川南充,正月十四同样重要,这个日子是“蛴蟆节”。

  “十四夜,送蛴蟆,

  送你到远方吃酸醪糟。”

  不过,想到过节,我心里却没有往年的欣悦,而是莫名地紧张和疼痛。时间潺潺流过的声音多像秋寒时节枯叶随风飘落的哭泣,伴随时光的流逝,是青春风化和容颜剥蚀的无奈。往事的倩影绰约依旧,眼前的视野中却已是萧瑟苍凉。真的,纵然这个世界什么都会改变,但我的心,依然为时间的无情而悲伤。

  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年过年,我不可抑止地思念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父亲。

  父亲是南充市大通镇土生土长的人,曾经的他为了改变穷困潦倒的生活状态而走进军营。尔后,又为了一点可怜的辞职费用,用于拯救我那正饥寒交迫的祖父母以及婶婶叔叔,而无奈地用脚步书写一曲归去来辞。那时,跟着他一起来到这地方的,还有生长于城市、毕业于名牌大学的母亲。

  大通,这座自明至清有过淡淡驿站风光的小镇,寂寥地横呈在地貌平平的红丘陵中,被贫瘠和鄙陋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父亲的根虽然在这里,但当他从成都军区的大院里辞职回到这方曾生他养他的土地时,却又像跌落蓝天孤飞的鸿鹄般落寞。在那个年代,父母亲是我们公社少有见过大世面的人,但很快,贫困交加、饥肠辘辘也成了他们生活的主色调。劳作在尘土飞扬的农活中,父亲这位在军营里锻造出铮铮意志的汉子,内心却装满着对我母亲的愧疚:他愧疚自己不能抛开贫困对家庭的羁绊,不能驱散疾病对母亲的折磨。

  母亲是在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时辰首次踏上川北这一隅陌生的土地的,我已无法了解。我却能想象,一脚踏上这片孤寂的土地,她一定是那么茕茕孑立。但心中装着爱情的她,应该是没有叹息和徘徊的。既然来了,便笃定坚守。虽然始终如一地勤劳,但贫瘠的土地回报他们的只有布衣粗服,食不果腹。

  母亲,这朵来自城市的娇花,曾经甜蜜烂漫的理想在艰辛的生活中渐渐破灭,积劳成疾。因为没钱给我母亲治病,也期盼着家里能够改善生活状态,于是在那些年的春节里,每逢正月十四的夜晚,父亲都会叫我们手举竹篙火把去送“蛴蟆”,并一路高唱:

  “十四夜,送蛴蟆,

  送你到远方吃酸醪糟。

  蛴蟆蛴蟆你莫叫,

  我们送你很热闹。

  蛴蟆蛴蟆你莫喊,

  我们大家都勇敢。

  蛴蟆蛴蟆你快跑

  送你到远方吃酸醪糟……”

  蛴蟆是青蛙的一种,皮肤颜色如泥色。也有人说蛴蟆就是蟾蜍,其实它不是蟾蜍。在我家乡,蟾蜍叫“癞疤狗”,而不叫蛴蟆。每年春暖花开,蛴蟆开嗓之时,正值花粉飞扬,便有不少人咳嗽哮喘,但旧时人们不解花粉刺激,以为是喜欢吃酸醪糟的蛴蟆瘟神在作祟,因而便有了“蛴蟆节”送蛴蟆瘟神的习俗,以及“蛴蟆节”里的送蛴蟆童谣。

  年年十四夜,年年蛴蟆节,父亲都督促我们去践行这个原始的传统,并期冀我们家健康吉祥进入温饱。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随着火把光亮消逝的,除了绵长清脆的童声,还有这种年复一年的朴素愿望。

  最终,母亲的生命时针,停摆在了她49岁那一年。

  母亲,从此葬在了父亲的灵魂深处,更葬在了我的灵魂深处。撕心裂肺的哀痛,让我骤然明白,贫困就是一种要命的病!我要改变,我要摆脱穷困!此后,我孤注一掷地寒窗苦读,我要远离这片蚀骨般贫穷、比蛴蟆瘟更恐怖的土地。

  我考上了大学,并最终生活在曾见证过父母亲青春韶华的成都。我没有刻意寻找,但每逢春节,脑海中都会回荡起曾经的苦涩生活中的天伦之乐,以及“蛴蟆节”里释放的童真。

  虽然,此后“蛴蟆节”能送走“瘟神”疾病的传说我已不再信,但只要我在大通过年,我仍会在正月十四夜这天加入到乡亲们送蛴蟆“瘟神”的阵营中去。我知道,我随着火把传递的,已经不再是一种不可理喻的迷信,而是故乡春节的传统和美好愿景。

  母亲不在了,我要对父亲更好!我要祈愿父亲晚年健康,老年快乐。

  可是,时间有时是人生的挚友,时间有时也是人生的死敌。“时间,无须通知我们,就可改变一切。”余华说。我没想到,我已视为寻常的父亲幸福的笑颜和健康坚韧的生命,也会那么突然地停滞、消逝。2015年5月的一天,癌症无情地夺走了父亲对世间的眷恋和对后辈子孙的牵挂,他往生天堂,追随我的母亲而去了。

  父亲走后的这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在恍兮惚兮中度过。比如寂静的夜晚,我在卧室或看书或写作,就感觉到父亲正在客厅孤独地坐着,因为怕看电视影响我的思绪,喜欢看电视的他一个人寂寥地发呆出神,甚至为了节约电,灯也没开,就跟以往一样。

  我在厨房做饭,仿佛觉得父亲就在我身边,帮我打杂,剥剥蒜,择择菜,或者淘洗些什么,且不时幽默地与我聊说旧事,语气亲和。

  我坐车出行,视野中是蜀都大道匆促奔走的人流,但眼前却浮现出父亲为了帮我节约车费徒步从春熙路往家走着的情景。父亲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却兴高采烈。面对我的嗔怪,他辩称是为了减肥。

  我做好饭,拿碗盛饭那一刻,却总会双眼盈满泪水,因为手执之碗,是我专为曾是农民的父亲不错的饭量而买的,但父亲生命最后却终止于连水也咽不下的贲门癌……

  在这些形神俱哀的时光里,父亲没有一天走出我的思念,时时处处都是他的音容笑貌,常常令我潸然泪下。

  有一天,从来不信迷信的我,突然心血来潮在算命网上输入了父亲的生辰八字,结论是他应该活89岁,但他80岁时却离开了我们。我心里顿感无尽的摧折。

  …………

  回望过去,已经泛黄的画卷是那么美好而又揪心。都市拥挤不堪的繁华和喧嚣,却难以驱散我内心对故乡不绝如缕的思念。曾经晨昏相伴的故乡,浓缩了我割舍不去的留恋,也留存了令我既温馨又怆然的记忆。如今,得知故乡的文化单位致力于弘扬几近湮灭的“蛤蟆节”,让我欣喜地觉得,隐约的时间和那暗淡悠久的村庄,蓦然间多了一些连接外面世界的情感。

  我并非年年春节都回到大通,在正月十四的夜晚,举着竹篙做成的火把,去到田畴地垄高唱:“十四夜,送蛴蟆,送给吊楼子吃酸醪糟……”我自责地想,是不是因为我让虔诚打了折扣,便折了父亲的天寿,且留给了我沉重的悲伤?

  不得而知。

  但愿今年的“蛴蟆节”,能在家乡人们的火把游走中,送走与我血脉相连的哀愁。

  (作者为《知音》杂志首席编辑,成都作协主席团委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出版《梦里方舟》《探海蛟龙》《嫦娥揽月》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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