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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荣:童年的除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18日19:55 来源:太原日报 薛荣

  回望童年,过年是我们最热切的期盼。除夕的下午,炸油糕的余香还在农家小院的上空弥漫着 ,又一 场大戏——烫羊头和垒旺火,在漫天风雪中开演了。父亲注定是这场大戏的主角,而我则是他最忠实的观众和追随者,并义务承担跑龙套的角色。

  羊头是用来祭祖的。列祖列宗从正月十六被送到村口自谋生路,到除夕夜才再被请回来接受子孙的供奉,羊头这样的供奉之礼是必不可少的。父亲半下午就把院子里夏天做饭用的春灶生了火,把拳头大一只小小的羊头恭恭敬敬地请出来,施展十八般武艺仔细打理,其精心细致的程度绝不亚于化妆师给当红女星美容。我也像经验丰富的护士配合主刀大夫一样,心领神会,技艺娴熟。爹一伸手,我就把沥青递了上去。沥青融化了,倾注到小小的羊头上。稍等一会,沥青在羊头上凝固了,结成一个硬硬的壳。爹再一伸手,我把火钳递了上去,爹用火钳扯住沥青的一角,怕羊疼似地慢慢把沥青揭下来,羊头就像做了面膜的美女,小脸干干净净红红白白的,让人不由地心生怜爱。爹又一伸手,我就把一只铁火柱递了上去。火柱在炭火里烧得通红,像搜索残敌一样,在羊脸的边疆地区扫荡了几个回合。随着滋啦滋啦的声响,一股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飘散在小院的上空,年味儿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旺火是用来请神的。灶王爷腊月二十三吃了麻糖,从烟囱里乘着一缕饮烟高高兴兴上天述职,除夕夜也要结束休假回来上班了,我们要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火给他老人家照亮回家的路。垒旺火是山西大部分地区共同的年俗。在盛产煤炭的地区,旺火是用炭块垒成的一座高耸的塔。没有煤的地方,或用柏木,或用树枝,抑或是一堆秸秆,除夕时分在家门口燃起一堆热热闹闹的火,庆祝五谷丰登,祈求家宅平安。清《大同县志》说:“元旦,家家凿炭伐薪垒垒高起,状若小浮图。及时发之,名曰旺火。”《怀仁县新志》说:“正月元旦,夙兴烧旺火,放爆竹。”虽然从民俗学的角度对旺火的来历有多种解读,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雁北人,我坚定地认为,旺火是游牧民族火崇拜的反映,其形状则与佛教的塔文化有血缘关系。过年时庄户人的院子里燃起的那一只只红光四射的旺火,不就是一座座微形的应县木塔吗!

  雪花满天飘。爹在屁股大的院子里巡视了三五十个来回,独自在大脑中经过了可研、立项、环评、报建、招标等几百项复杂的程序,牙一咬,脚一跺,果断决策:“今年,就这儿。”捡起一块炭在当院划了个圈,确定了垒旺火的最佳位置。我赶紧双手抱拳,单腿跪地:“得令了,您哪!”把头顶的破棉帽子往脑后推了推,口里敲打着戏曲锣经“急急风”:“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在院子里四面八方寻觅垒旺火基座的石头瓦块。其实这些材料去年用完了就集中堆放在菜园子的墙上,但我为了推陈出新,像为蔡太师组织花石纲一样,竭忠尽智,不断扩大搜寻古砖奇石的范围。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努力工作,我终于备齐了垒基座的建筑材料。不远处,爹砸炭的声音铿锵有力地响着,垒旺火进入了最精彩的段落。

  爹用我精心搜求的材料垒好基座,把筐子里的炭块一层又一层慢慢砌上去。旺火快收口了,爹找出一块尖尖的炭,轻手轻脚地放上去,旺火的塔尖慢慢刺向瑞雪纷飞的苍穹……

  天黑透了。又一场充满神秘色彩的大戏——祭祖和接神要开演了。

  春节祭祖本来是应当在祠堂里进行的。怀仁在辽代置县,明代成化至嘉靖年间,明军在怀仁与火筛、俺答率领的蒙古骑兵多次交战。清初姜瓖在大同反清,清军攻陷大同后对周边民众进行了血腥的屠杀。历经元末明初多次战乱和永乐、正统、景泰、正德、嘉靖年间数次饥荒,至万历二十八年(1600),怀仁全县人口仅余7320人。豪族富户或被满门诛戮或被中央政府移民到安徽凤阳等内陆地区。至光绪十二年(1886),历经280年,全县人口方增至47771人。除了人口的自然增长,估计元代屯田和明代移民是重要因素。由于饱受离乱和迁徙之苦,全县有家谱的人家寥寥无几,有宗祠的氏族闻所未闻。雁门关外人家,祭祖的方式也只能因陋就简,聊表慎终追远之意。旺火竣工了,父亲便带着家里的男丁到村口迎接祖宗回家。

  雪下得没过脚踝了,松软的雪野上留下了一串串小狗跑过的梅花瓣。走到村口,爹带领我们兄弟三人围成一圈,恭恭敬敬地跪下来,摆好供品,插上香烛,拿出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爹、妈、爷爷、奶奶,回家过年哇!”这几位老人家去世好几十年了,我从来没见过,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每年过年把他们请回来,在堂屋里供上牌位,靠墙摆上几双筷子,再点上一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感觉好瘆人,吓得我一到天黑了就不敢到堂屋里转悠。爹刚说完这番热情洋溢的话语,就刮来一股旋风,搅起了一地雪粒,形成一道雪柱笔直地升起来。我疑心是祖宗乘着这股风来了,觉得脖子后面凉嗖嗖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吓得胆战心惊,头也不敢回。偏偏下了雪又刮着风,纸钱怎么也点不着。为了挡风,父子四人的头凑得更近了。划一根火柴,灭了。再划一根火柴,又灭了。忽然身后响起一声炸雷:“纸钱受潮了哇?”把我吓得肝胆俱裂,原地跳起三尺高。定神一看,却不是祖宗,是前院的铜锅大爷,来村口接他死了30年的爹妈回家过年的。

  父子四人稳定了心神,哆哆嗦嗦地点着了纸钱,又在雪地上鸡啄米似地磕了一串头,爹拎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走在前面,把祖宗领回了家。堂屋的门早就大开了,供桌上摆着几盘供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冒着稀薄的热气。父亲领着我们在供桌前重又跪下来,表达对祖宗的欢迎之情,气氛无比庄严肃穆。我悄悄抬起头,忽然看到那只小小的羊头,经历了千锤百炼,一只耳朵耷拉着,一只耳朵挺立着;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无比滑稽十分诡谲,却依然不忘向我呲牙咧嘴、挤眉弄眼。我想笑又不敢笑,直把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羊头做完了供品,肉剥下来,拌到一大盆土豆片里,上面撒上葱花蒜末摘麻花,把半铁勺冒着轻烟的胡麻油浇上去,就成了年夜饭的主菜。又细又薄的豆面条煮熟了,浇上金针海带鸡蛋花做的卤,就是年夜饭的主食。此后多少年,我再没吃过那么有味的羊头肉,那么香甜的擀豆面!

  年夜饭吃完了。大人们盘腿坐在炕上,解豆芽,包饺子,诉说年景,怀念故人,说着说着掀起衣襟擦起了泪,然后呸呸吐一口唾沫:“大过年的,咋说起个这!”孩子们把鞭炮的捻子拆开了,把红红的小鞭炮一只只装在口袋里,焦急地等待着点旺火的时刻快点到来。

  终于,远处传来一声二踢脚的响声。接着,爆竹声由远而近稀稀疏疏地传过来。孩子们知道,年来了!就赶紧撒开两腿跑到风雪满天的院子里,像一匹匹快乐的小马驹奔向绿草如茵的原野!

  点旺火是家庭最高领导人的专利。如同重大工程项目的竣工仪式,那把剪子固然谁都买得起,但有资格剪彩的肯定是个大人物。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必定会成为全家人目光的焦点。只见他从墙角拖来一捆高粱秸,慢慢塞进旺火的基座,用一块桦皮点了火把秸秆引着了,舞起新做的苕帚呼呼地扇。火苗像舌头似地舔着炭块,渐渐地,旺火被点燃了,红红的火光从旺火的缝隙里迸发出来,燃成一座光芒四射的玲珑宝塔,把白雪覆盖的农家小院映照得格外温馨。爹站在旺火旁,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着一只二踢脚,点燃了引信,二踢脚冲天而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响。包在二踢脚外面的红纸炸成红红的花雨,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心爱的小鞭炮,把一截高粱秸秆的芯点燃了作火种,把一声声清脆的响声送给大雪迷茫的天空。忽地,一截只响了一声的二踢脚掉在了雪地上。我如获至宝地捡起来,正抽丝剥茧般慢慢撕开寻找引信,二踢脚咣的一声响了。左手随即感到火辣辣地疼,手掌刹那间肿成了一只馒头。爹回头看了看,没骂我,也没管我,却张开嘴笑了起来。我借着火光一看,指头竟然一个也没少,也张开嘴傻傻地笑起来。父亲离开我已经有20个年头了,每逢除夕,我都能想起年幼时和爹一起点旺火放花炮的情景。有爹的除夕,多好啊!

  北风那个吹。一朵朵雪花从高远的天际飘落下来,像轻柔的羽毛,像舞动的精灵,把广袤的大地装点得一片银白。小院里的旺火熊熊燃烧,像一支红彤彤的火烛。在旺火暖暖的光焰映照下,楹柱和门楣上的对联更红得像一团团火。新糊的窗户纸上,一朵朵窗花开得格外娇艳,给贫寒的农家小院带来了春天的讯息和蓬勃的希望。放罢了花炮,孩子们便提着灯笼到相邻的人家去拜年,白雪皑皑的街巷里响起了一阵阵喊声、笑声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年味儿越来越浓了!

  雪花满天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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