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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央裁缝的时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15日09:35 来源:人民日报 马 汉

  在旧日江南的小城生活里,人们添置衣裳行头,除剪了布料上裁缝铺做和去服装店买成衣外,还有把裁缝请回家制衣的习惯。

  把匠人请回家干活,小城人习惯称“央”,有对手艺人的尊重之意。黄梅天前,把泥瓦匠请回家给屋顶拾漏,叫央泥水匠;把木匠请回家打家具,叫央木匠……把裁缝请回家,当然就叫央裁缝了。

  央裁缝,是一件不小的事,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一家主妇先是筹划好为家里所有的成员添置些什么,然后去布店剪来对应的布料。布料也不是一次剪来,需要有空就去布店,一要选价廉的,二要选中眼的。

  央裁缝,也常是沾着喜气的。一般办嫁娶或是祝寿这类大事之前,会央来裁缝,给一家老少单的夹的棉的做上几天。裁缝在家做的时间越长,越体现这家家境殷实、人丁兴旺。一般短的二三天,长的一周,若是要做个把月的,这家就了不得了。

  哪家要央裁缝,这消息先从那家的女人或小孩嘴里传出。女人在上河埠时忍不住喜滋滋地告诉正在洗汰的另外的女人。话虽说是嫌家里的事烦事忙,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几分意思是在炫耀。听的女人露出了羡慕的神情,要央裁缝的就更春风得意了。

  孩子传播这消息时,远比他母亲直接。毫不掩饰地告诉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明天家里要来裁缝啦!自豪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对于孩子,央裁缝的含意要简单得多,除了象征着有新衣穿外,更主要的是从明天开始,顿顿有好菜吃啦。

  裁缝上门是很准时的,说好早上几点就是几点,以示对东家和对手艺人自己职业形象的尊重。挑着分解了的缝纫机进门来,主人家早就在敞亮的客堂间架好了一块平整的木板,以用作裁缝的工作平台。裁缝师傅和徒弟先在木板旁架设好缝纫机。更有的裁缝师傅为了节省东家的时间,前一天傍晚就把缝纫机等家什挑来安置好,第二天一早来了就可以开始干活了。

  师傅先把主人交予的布料仔细看过用尺丈量过,徒弟把缝纫机踩得急,在转轮上做底板线。

  邻居中好热闹者,会上门来探头探脑地看热闹。主人也热情,招呼邻居进门坐上一会。刚从菜场回来的女主人,竹篮里放满了肉鱼虾,开始在院子里的井台边忙开了。从菜场一路回来,看到她拎着这么多菜,熟悉的人就要好奇地问:家里来客啦?女主人喜盈盈地问答:家里央着裁缝呐!

  小城人在家里央手艺人的日子里伙食是绝对如过节一般的,不要说殷实人家,即使是平时嘴上节俭、舍不得吃的人家在这时也必须顿顿有鱼有肉,是要把手艺人当重要客人待的。这种习俗充分体现了这个“央”字。可以说裁缝是在东家煸炸炒爆的声响和香气之中裁裁缝缝的。

  吃饭时,女主人会把平时舍不得用的金边饭碗和红木筷取出,盛上半透明的珍珠般的米饭和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笑盈盈地请师傅在上座落座。徒弟就傍着师傅静静地坐在一旁。

  师徒俩吃饭是无声无息的,而且师傅放下碗筷,徒弟也必起身回到工作岗位。主人客气一番,要师徒俩再添点。师傅剔着牙笑着摆一摆手。主人家就把菜重新热过,自家人才坐上桌开始吃饭。

  在一旁早已看得眼馋的孩子端起碗筷就狼吞虎咽起来,才咬上一块一咬就汪出油来的红烧肉,筷子又伸向煎得两面黄的肉酿豆腐的碗。女主人对孩子的这种无礼之举怒目而视,却碍于有外人在而不能发作。孩子深知这一点,毫不收敛地吃得风卷残云。女主人贴上孩子的耳朵悄声说:等裁缝走了,再收拾你!对这隔几天才可能到来的威胁,孩子一点也不惧怕,孩子只注重眼前。他知道,眼前有裁缝师傅充当保护神。家里央裁缝的日子真好!

  家里央裁缝的日子,是温馨而安静的日子。上班的上班去了,上学的上学去了。天井铺满了阳光,花岗岩的台阶上躺着懒洋洋的斑狸猫。老奶奶坐在藤椅里,闭目养神。缝纫机的踏踏声,熨斗烫着布料散发出特别的气息。

  老奶奶的生活少了往日的寂寥,身边多了两位在忙碌的手艺人,让她心里踏实和满足了许多。她不时变换一下坐累的姿势,藤椅吱嘎吱嘎地直响。她支着耳朵听院门外路过的脚步声,随时准备迎接进院门的来访者。她在乎有人在这时到访,特别是在裁缝给她试衣的当儿。

  她边试衣边微笑地和裁缝师傅讲起她出嫁到这里来的那年,娘家央了裁缝整整做了两个月。她的嫁妆整整装了一船,船摇来就泊在这院门外的河埠边,四邻八坊都来看“闹猛”的。老奶奶说,那时她穿的嫁衣那个做工的细呀,那时候她腰肢的细呀!裁缝师傅附和着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老奶奶咯咯地笑,她觉得只有裁缝才能证明她曾经有过的光阴和青春。

  央裁缝时,考察裁缝师傅的口碑和他的手艺一样重要。一般裁缝师傅总是经熟人介绍而来。更多的是邻居央来裁缝在家做活时,街坊上门来看热闹中,一些有心央裁缝的邻居已在潜心考察裁缝师傅的人品和手艺了。

  好的裁缝师傅往往这家还未做完,下一家已约了。一家接一家的,一个优秀的裁缝师傅能在一条街上做很长时间。与买成衣穿不同,穿央来裁缝做的衣服,可知道自己身上之衣出自谁人之手,以及制作时师傅的用心程度。裁缝师傅也能指着街上走过的人说,那几位身上穿的衣服是本人之作。

  记忆中,我家只央过一次裁缝。其实,我家并无什么大事,只是在我们几个孩子的要求下,母亲觉得在街坊几十年,也应该有这么一次稍显“奢华”的动作。母亲特地央来了一个女裁缝。这位女裁缝白白胖胖的,年纪也有四十好几了。她带了一个女徒弟,在我家做了几天工夫。

  裁缝师傅喜好喝茶,她的女徒弟每天早晨一来,首桩事就是在搪瓷大茶缸内沏上浓茶。茶缸放在工作案板的一角,白胖女裁缝忙碌一会,就会端起来喝上几口。女裁缝喝起茶来,每喝一口都伴随着深深的叹息声。那叹息,让人感觉到喝茶是一桩很过瘾的快事。女裁缝还有的动静,就是哼曲了。听得锡剧小调委婉而浅浅地响起,就知道女裁缝又完成了一件衣服的阶段性工作。

  第一天太阳落山时,我家门口就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女裁缝立即扭头朝门外看去。门外站着一个推自行车的男人。女裁缝一笑,要他再等待一会,一边加快了手头的活。

  我母亲善解人意地对女裁缝师傅说,家里来接你了,你快去吧。女裁缝白胖的脸蛋上居然一阵绯红。女裁缝收起手头的活,又关照了徒弟几句,就告辞出门去了。

  女裁缝坐上后座。自行车箭一样地驰去。女人把脸贴着那个蹬自行车的伟岸的后背。母亲直夸这两口子感情好。徒弟低头吃吃地笑,不小心,针把手指都戳破了。她吮吸着手指,还是笑。

  那一次,我家并没做什么大件的活。只记得我添了一件黑色的呢料上衣。那黑呢是父亲去北京出差买的料子,说是那时北京的呢料比小城便宜得多。只是父亲没经验,料子剪得太紧了。裁缝颇费了一番心思,最终做成敞胸西服一类的衣服。这件上衣,我穿了很久。我早年间的黑白照片里,都能看到这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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