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辉:平原的主角

　　冬小麦

　　淮河流域大部分是淮河及其支流冲积而成的平原，小部分是丘陵或山地。这一区域即北纬35°左右，是冬小麦生长的适宜纬度。在这一地区，随处可见冬小麦的生长。农业专家们现在大致认同冬小麦是数千年前从地中海沿岸引进的。冬小麦进入中国的路线可能有两条，一条从中亚经西域到陕西、宁夏，另一条从南亚经云南贵州进入中国腹地。

　　在当代中国的所谓“谷物”系列里，冬小麦单产量位居稻米、玉米之后。论产量，它比不上上述两种作物，更比不上红芋、土豆等作物；论生长周期，它从仲秋一直生长到初夏或仲夏。当然，它的口感、饱腹感，无法替代。所谓口感，就是入口的感觉，人们不但要吃，还要享受饮食的过程，吃到嘴里，觉得好吃，香，甜，就是一种快乐和享受，人们得到感官上和心理上的满足，生命也因此而充满希望和价值。所谓“饱腹感”，就是能够吃饱。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感受和体会，吃一种不对口味的食品，哪怕吃得再多，吃到实在不想吃了，也觉得没有吃饱，觉得吃得不过瘾，如果这时补充一点对口味的，立刻就满足了，就觉得吃饱了。

　　但口感和饱腹感主要属于文化范畴，并非觉得好吃的东西才有营养，觉得吃饱了才是真的吃饱，口感和饱腹感都是长期适应和训练出来的。我个人认为，冬小麦对于中国东部平原最大的意义首先不是作为粮食作物供人们食用，而是作为冬季地表的覆盖物以防水流失。中国黄淮以北的平原地区冬季比较寒冷，北风呼啸，如果耕地裸露，地表土会随风而去，大量流失，这是农耕地区不能忍受的情况。冬小麦则能够在漫长的冬季一直保护着珍贵的耕地不受侵害，中国古代的主要粮食作物，水稻、谷子、大豆等等，都无法承担如此重要的使命。当然，作物的驯化远不是我简述的这么简单，正作为天作之合的结果，任何结果都是天地、人类、植物、气候等等各自因素最大化博弈的结果，而且永无止境。

　　大豆

　　大豆在淮北地区又称黄豆。一般公历6月上旬小麦收割以后，就开始种黄豆了。种黄豆也像种小麦一样，是用耩子种的，这样黄豆出苗时，成行成垄，便于收割。

　　平原上季节的变化现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大面积农作物(庄稼)的替换为标识的。整个春天都是宿麦即冬小麦的天下，阳历从4月份开始，小麦逐渐从青绿、深绿演变为老绿、浅黄、嫩黄、金黄和苍黄，这段时间持续较长，因此在人们的印记中，田野总是一片黄的。麦收过后，平原有一段斑驳期，既有树叶的深绿，也有春玉米的鲜绿，又有水稻的明绿，亦有野草的杂绿，还有少量小块油菜花的残黄。

　　黄豆出苗后，整个大平原就成了一片嫩绿的海洋，因为黄豆的种植面积大，每一块地的面积也很大，所以看上去，黄豆地的嫩绿就成了盛夏平原上压倒性的颜色了。暮夏初秋，黄豆已经长有半腿高了，黄豆地里的蝈蝈也长大了。蝈蝈总是蝈蝈地叫着，它们喜欢高温和太阳，太阳越晒得冒油，它们过得越舒坦，叫得越响亮。正午时从渺无一人的田野走过，听到蝈蝈相互攀比着叫成一片。听到人的脚步声，它们戛然而止，停止了歌唱。可是它们而不住寂寞，脚步一停下来，它们又无比欢畅地唱上了。淮北当地叫蝈蝈为油子，或叫油子，它们都有一个大肚子，肚子里都是籽，也就是卵。有时小孩或年轻人馋了，就上黄豆地里逮几个油子，在荒草沟里扯几把荒草，点火把油子烤熟，你争我抢地把烤得焦黄的香喷喷的油子分了吃掉，十分享受！

　　一到傍晚，乡村的天气立刻就清爽了几分。骑自行车在大块大块黄豆地中的干土路上穿行时，清凉的风吹在身上，因为没有较高的庄稼的遮掩，远处的村庄都一目了然，十分爽目、爽心！在那种情境里，在土地上生活着的人，能明确地感觉到一种生命的存在、万物的存在、天地的存在和自己的存在。不言而喻人是生活在天地万物之中的，是天地万物的一个组成部分。人要从内心里感激的是天地万物，是承载养活自己的土地，是周边的栽培作物，是人类的农作智慧，是周围平衡而和谐的所有事物。栽培作物并没有断崖式地改变事物的内在规则，而只是和风细雨地顺应了事物发展的一个可能的方向，因此这种“改变”是能够为天地万物所接受、能够为人类的社会伦理所容纳的改变。

　　玉米

　　玉米和土豆、红芋一样，都是明清时期先后引进的粮食作物，这些栽培作物的原产地也都是南美洲。玉米、土豆和红芋等高产作物引进的最大意义，我想应该是为中国大量的山角河坡隙地等难以利用的小块边缘性土地找到了最佳搭配。这些作物好种好养，产量高，营养多样，对中国人口的支撑意义重大。

　　当然除了小块边角地以外，玉米、土豆和红芋更可以大面积种植。由于产量高，玉米在淮河流域的种植早已普及。玉米也分春玉米和麦茬玉米两种。麦茬玉米是收了麦接着麦茬种的玉米，春玉米就是春天小麦还在返青拔节时播种的玉米，淮北地区，一般在杏花成型的时节播种。1976年我在淮北灵璧县大西生产队插队时，写过几首种玉米的诗，其中一首叫《种玉米》。

　　种玉米

　　春雨停下，一树白杏花。

　　清晨队长一声喊：

　　“今天种玉米啦。”

　　霎时间，从村西口，

　　涌出人、车、牛、马；

　　就像新媳妇刚进村，

　　一阵笑语，一阵喧哗。

　　姑娘们拦住老奶奶：

　　“咦，您来干啥？”

　　“干啥，农业要大上，

　　就兴你们把汗洒？……”

　　妈妈哄着娃娃：

　　“听话！咹？在家。

　　秋后给你个棒子，

　　大得就像菜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