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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玲:西津渡,锅盖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08日15:51 来源:文汇报 张燕玲

  我知道自己凡俗,太迷恋人间烟火,家里常常鲜花盛开,更香锅热灶;出门在外,只要美味飘来,常常会寻香而去,大快朵颐;不便时,就禁不住一步三回头,内心顿时彷徨,寻思着何时再来。那天,在江苏镇江,面对一轮轮美食袭来,我更是俗相难掩了。

  一杯金山翠芽,“搭茶吃”的是水晶肴肉,以及长得只能吹口琴般撕吃的茅山老鹅翅;热菜是海参酸辣羹,红烧东山羊肉,清蒸鲥鱼,河豚烧秧草,加之满口春气的芦蒿,待上镇江名吃蟹黄汤包时,我早已是打嘴也不丢筷了。学着主人,也拿起一支恒顺“蜂蜜养生醋”倒向形如座钟的小包子,轻轻夹起,慢慢移至嘴边,小咬一角,吸口汤汁,满口鲜香。正当放下辛苦一晚的筷子,主人说:镇江一怪“锅盖面”总要尝尝,吃不动,一口也要吧?可有讲究啦。半推半就,又倒些香醋,居然连汤带面小半碗,好面呀! 至此,再也不看其他小吃了。瞬间,一夜珍馔一一归作一碗好面的味道,知足了。知足之后,我便提出:明天早餐,我只吃锅盖面了。

  是的,在镇江,你可以不吃肴肉、河豚、蟹黄汤包以及无数河鲜,但必须吃碗锅盖面,否则不算来过镇江。此后,在镇江,这个念头我愈加清晰坚定,尤其饭后漫步西津渡,我才明白了主人说的“讲究”。

  一早独步到“镇江锅盖面品鉴馆”。在镇江,面馆千家遍布大街小巷,人人都需吃上一碗扎扎实实的锅盖面,才能算地道的镇江人。品鉴馆不同于其他面馆之处,在于厨房开放式。面条现做,一根粗杠子压上揉好的面团,师傅坐在竹杠一端上下颠跳,很快面团被挤压成薄薄的面皮,用刀一切,独特的镇江“跳面”就成了。将跳面投入大锅沸煮,女师傅随手扔只小锅盖覆在大锅中央,小锅盖随着沸腾的面在锅中自在漂泊,一如江上生活。浮沫溢出小锅盖边,师傅一勺一勺去沫子,那种漂浮感,那份热乎乎,甚至师傅的麻利劲儿,我都喜欢。我突然明白锅盖面与码头的相生相应了,操作如此大起大落,滋味又醇厚,当然不是为寻常胃口而来。

  这胃口,属于码头。前一晚的踱步,早已令我蹚不尽西津渡码头的千年文化之河,经历过大江东去的举世风尘,难怪这里如此静好。立在金山寺上、明代的待渡亭中、元朝的过街石塔前,想象“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的前世,眼前一个远远超出我期待,令我惊艳的镇江,居然如此不同于其他喧闹的吴侬之地,人文荟萃,而且宜居。放眼望去,满街都是悠悠闲定的踱步,没有别处似乎追着躲着跑着赶路的急躁,也少些江南的胭脂水汽,多了些悲壮清凉,天书都难写这“金陵渡”。

  是的,西津渡古称“金陵渡”,是长江古运河交汇处,南来北往客商相聚地。自公元208年,东吴定都镇江以来,出过20多个皇帝的京口,当然可称“金陵渡”,它是“漕运重镇”“吴楚要津”。不足千米的古街,曾经是怎样繁华的街市。招呼着南来北往的游子、商贾、官宦,街口便是长江下游繁忙的渡口,待渡亭迎送着如流商贾、如织行旅,小山楼留寄骚人墨客。长江天堑,风高浪急,行旅危机四伏,历尽苦难又劫后余生,落入大江的有随浪到另一世界投生的,也有幸被义渡局济渡救生的。据说,镇江救生会是世界最早的海事组织,南宋乾道年间镇江善士们就成立了水上义渡救助机构拯溺扶困,直至民国二十二年兴办轮船为止,镇江人传承了七百多年义渡救生的历史,真是兰义满长江。平安是福,见神便拜,镇江多元的宗教文化,与救生会一道同心渡慈航。

  腥味码头千年就这样迎来送往,乃至生之欢欣与死之悲哭。我曾有过坐在海边看渔船和客轮上岸的感受,那种各色旅人扑上陆地的疾步,渔人的装卸,以及对着大海烧叠叠黄色冥币的招魂,一眼望去犹如兵荒马乱。但在既定的时空中,人与行李相随,身后便是鱼是鱼,物是物,损坏的器械扔了一地。纷乱中其实一切井然,其中有坚不可摧的秩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方生方死以及方死方生都在瞬间。南宋之后,镇江又涌来这么多北方移民,所有的乡愁便简化为上岸后的第一碗面!

  那时的金陵渡,各家东翁店伙望着涌上码头的那一片惊魂未定,自然更张扬店里锅盖面的挤,扛,压,煮。招呼上岸人,进店,坐定,一直冒着的热气,便是各色远航人压压惊、解解乏、长长力的小圆满。伙计一声吆喝,面上来了,倒入一勺香醋,热乎乎吸面,汤也喝干,直顺肠胃。醋是香而微甜,酸而不涩,绵软可口;面是不生不烂,汤清味香,直上心头,暖遍全身。一碗好面下肚,心安了,气定了,魂自然也回来了。

  于是,昨日的风浪搏击,方死方生,在热腾腾的汤面中便成一条条远方的传奇,眼前的大江汤汤起来,返身,回家,安枕,入梦。

  那时节,日色很慢,车,马,人,连家书都得过黄河穿长江,更慢,慢到“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是灵魂迁徙的方向,隔着山岚,更隔着大江大河;那还是故乡的方向,低头处,只剩下这碗散发北方家乡气息的好面了。无论各色人等,望着大江大浪风急舟险,或功成名就,或官家富商,或文人骚客,或江上亡魂,但又如何,人生仍然充满无常,方生方死,方死又方生。疲惫而微茫,悲凉又悲壮,长歌呜咽,又生机勃勃。坐在面馆,望码头上一艘艘远方的船正在靠岸,一碗热气腾腾的锅盖面,就着几方肴肉吃下风雨飘摇的人生。锅盖面便是西津渡的慰藉,西津渡的日常,西津渡的人生。

  他日晴好之晨,他们又踏着青青石板,再次远行,一次次,一月月,码头连着那碗锅盖面,经年如此自然,相延成习,积习成俗。西津渡便生动了千年,就这么简单。

  于是,“面锅里面煮锅盖,先烫浇头再烫筷”的锅盖面,便得益于码头文化和南北习俗的交融,融入了码头人生,并风靡大江南北。锅盖面不仅仅是舌头与味蕾的依恋,更是生命生活的本质味道,也是汗水、泪水与血水的,欢欣的还有些破碎的津渡人间。择善而生,质朴淳厚,厌世不轻生,无语却向上。

  没有锅盖面,西津渡会怎么样?

  在世间许多方生方死的关口,比如西津渡,水中岸上,并非人人能对世界安之若素,在世界深处,许多人生并不平常。唯此,大风大浪与大悲大喜之后,一碗定神好面何其及时与珍贵。

  于此,大江渡口上下的方生方死,便有了码头文化,便有大碗饮食,尤其北人南移的镇江。锅盖面就这样维系着乡愁与牵挂乃至寄托,以及生死相依的爱情,更成就了孟姜女以及许仙白娘子的传奇,连蒋介石也演绎了一出难为自己的绅士式的求爱,十天的焦山缱绻,终于遂了美龄“此生非英雄不嫁”的芳愿。那天安坐焦山海云堂的凉亭,佳想安善,这双影雁是在哪片竹林放情? 壁上纪晓岚的“紫鸾对舞菱花镜,海燕双栖玳瑁梁”不正相映着同心? 我甚至不合时宜嘀咕:西餐之余,吃惯江南味道的蒋公肯定也会来碗锅盖面吧?众人皆点头称是。

  没有锅盖面,西津渡会怎么样? 英雄,当然也须镇江美食养育。

  镇江自古出英雄,单单女才便有孟姜女、白娘子、杜秋娘、梁红玉等等,但历史留给女人的空间总是局促,像一场腾挪不开的舞蹈,只能低眉敛袖。孟姜女寻夫哭瞎了眼;白娘子成就一段惊世爱情之后,终被法海压在雷峰塔下;被宪宗皇帝宠爱,被少年杜牧惊为天人的杜秋娘,貌美才艺绝世,一首 《金缕衣》 使其成为 《唐诗三百首》 唯一女诗人传诵至今,而现代远高于其文才的当属在镇江居住十八年之久,并留下 《大地》 三部曲的赛珍珠。而杜秋娘,当杜牧为了一辈子的仰慕迷恋,从西津渡上岸探望被遣回镇江年老珠黄的她时,不禁悲从心起,一曲 《杜秋娘诗》,堪与白居易的 《长恨歌》 同悲切。

  苏东坡十一次到镇江,“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醉落魄·离京口作》 中,也表达了“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的无奈。都说东坡大赦后到镇江时,心似枯木,两月后,就在镇江相邻的常州病逝了。其实,早半年路过廉州时,东坡就心如死灰。我曾寻着他的足迹,一路眉州杭州湖州黄州惠州儋州廉州,也多次对着合浦东坡亭壁上“芒鞋不踏名利场”而叹息不已。

  有良心的文人,误入仕途,当然只能一路坎坷一贬再贬,但东坡毕竟是旷世奇才,自然一路恣肆于文艺,也美食一路。他与发小至交金山寺方丈佛印和尚,两人满腹经纶,才情奇崛,仅仅美食,便为镇江留下“五柳鱼”“东坡豆腐”等,一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便为江南美食奠定何等凡尘俗世的快乐,既有绝世才情和趣味,还有暖到心胃的日常。就这样,妙高台上,已处江湖之远的东坡居士与老友佛印方丈相伴,怡然于镇江的山水之间,恬淡在寺庙的禅意里,镇江的秀丽江山和暖心美食,为东坡晚年提供了一个退守的精神家园。

  临别时再入面馆,上来的锅盖面是送客之意了。依旧倒些香醋,又一碗好面落肚,此时无闲事挂心,真是人间好时节。

  (作者为 《南方文坛》 主编,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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