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点亮旺火过大年

　　一

　　呼呼的光焰燃成了朝阳升腾般的红光，院落映红了，房舍映红了，小巷映红了，村落映红了，原野映红了，山乡映红了。红遍了太行山，红遍了吕梁山，红遍了汾河谷地，红遍了雁门关外，红遍了历史上曾称为三晋的魏赵韩大地。

　　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村村寨寨，家家户户都点亮了旺火过大年。

　　其实，旺火映红的何止是村落，何止是原野，而是每个农人的日子。那日子顶在农人的额头，搁在农人的心头。在历书上，昼夜交替的是日子；在城市里，上班下班忙碌的是日子。而这些祖祖辈辈务植禾苗的农人，他们从来不把日出日落称作日子，而唤作光景。光景，有光才有景。无光的时候，夜沉沉，黑乌乌，那无边的沉寂里谁又看得见什么景致。光景，正是旺火点亮的，燃起旺火就映红了天地，映红了心胸，映红了新一年人人祈盼的好光景。

　　旺火，兴旺而红火，多么富有希望，多么富有蕴涵。千家万户的梦想都在那燃烧的烈焰里喷放着！

　　二

　　毫无疑问，旺火是农家最美好的新年祝愿。

　　早年，哪怕过年的饺子贫瘠的只包萝卜白菜，哪怕过年的穿戴只是拆洗过的旧衣衫，一切都可以凑合，都可以寒酸，唯有这旺火不能凑合，不能寒酸。未进腊月，甚而还未入冬，悬崖畔，深壑底，就有农人忙碌的身影，他们在劈砍枯干的树木。枯木为柴，一点即燃，燃得兴旺，燃得红火。

　　农家要的就是这兴旺红火，兴旺红火就是最美好的希望。

　　农家这希望的开端非常遥远。顺着旺火照亮的历史凭眺，在遥远的山洞里忙碌着一个身影。那人骑在一棵枯木上，搓转着手中的燧石，旋转再旋转，当旋转变成飞转，迸溅的火星就化为亮眼的火苗。那个人是先祖燧人氏。燧人氏用这样的光芒照亮了子孙万代的前程。

　　抑或，历史并没有这么简单，而是一个复杂而曲折的渐进过程。但无论这渐进怎样曲折，那火光的出现总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崭新时代的始点。如果将目光锁定北京猿人，距今七十万年的时候，那里已有了用火的痕迹。如果将目光投向西南边陲的元谋人，那隐藏在遗址里的炭屑，将用火的历史又推进了一百万年。原来，一百七十万年以前我们的先祖就已在使用火了，那该是多么令人骄傲的事情。岂知，还有比之更早的，早到了一百八十万年前，晋南的西侯度遗址，那里有火烧过的野兽骨头——专家称之烧骨，从那个遥远的时候起，我们的先祖就携着火种一路走来。火种驱散了严冬的寒冷，消解了夜晚的黑暗，更重要的是使生食成为熟食，冷食变为热食，硬食变为软食，舌尖上的美味从缕缕火苗里冉冉升起。

　　我们的先祖用生命的光色映亮了后辈的前程，这就是旺火那遥远的起点。

　　三

　　放在漫长的历史中观照，火与年结伴随行也就是短暂的一瞬。不过，若是以人的生命为尺度去丈量，那又该使用“漫长”一词。年始于何时？准确的记载是找不到的，需要后人去费心考量。

　　年，现在是一个时间单位，初始却不是这样，而是收获的意思。从早期的汉字看，年字的造型是一个人背负着成熟的粟禾。粟禾成熟了，收获了，即为一年，这或许便是年成为时间单位的根本所在。现如今粟禾成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是使之成为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我们的先祖却历经了艰难的探究。年的出现就是艰难探究的成果。将个人生命和年连接在一起的人是尧，《尚书·尧典》记载，他“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敬授民时，是因为探究出了历法，即“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成岁，也就是成年。有了这日月轮回的划分，先祖再不用摸索着下种了。先前种的不是早，就是晚，早和晚都会有种无收，或者广种薄收。那样人们不会有成熟的粟禾可背，必然与年无缘。粟禾丰收，是年的始生。年的始生，是因为历法的制定。年，是耸立在中华文明史上的一座崔巍的丰碑。

　　对于年的起始，也曾有人质疑。质疑是冲着《尚书》去的，将之鄙视为后人的凭空杜撰，指责没有实物依据，也就没有历史价值。可是，考古发现喑哑了这质疑，陶寺遗址发现的古观象台不仅证实了年的初始，而且还证实了节气的发现和使用。敬授民时不再空洞，粟禾丰收自然而然。年，也就顺理成章从尧时期大步朝我们走来。

　　过年，实际是中华民族对先祖文明成果最为富丽堂皇的庆贺。

　　四

　　时间能够抚平伤痕，时间也会消减辉煌。年，这么值得记忆的辉煌庆典，没想到会沦为一个可怕的故事。在故事里，年竟然成了狰狞而恐怖的怪兽。这怪兽每逢除夕便会突然出现，张开血盆般的大口，一口一个，将人们活吞下去。经历了无数次的死亡和逃脱后，人们终于发现，这个怪兽也不是毫无顾忌，听见噼噼啪啪的响声便会仓皇逃窜。于是，人们燃起大火，再往火堆里添加竹子。竹子一燃烧就会响声四起，噼噼啪啪，怪兽吓得不敢近前，围在火边的人们也就平安无事，高高兴兴过了年。

　　这燃烧的大火莫非就是初始的旺火？

　　这炸响的声音莫非就是初始的爆竹？

　　未必是，这么说轻慢了旺火和爆竹的美好身世。

　　真实的来历还是文明脚步的驱使。年来到时，粟禾丰收，哪个人能不欣喜？欣喜的结果就是欢庆，欢庆的代表作品就是旺火。燃起旺火，烤肉吃，温酒喝，就如同先祖打猎归来，架起木柴，悬起猪羊，烤熟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再围在这篝火边载歌载舞。若再要增加热烈的气氛，就往火堆中抛掷些竹子，增添点噼噼啪啪的响声，增添点歌舞饮宴的浓兴。

　　代代相传的旺火，包蕴着篝火辉映的生活画卷。

　　五

　　旺火包蕴的不只是文明步履、生活画卷，还有更高层面的精神写意。那写意也典藏在《尚书》里，“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何为柴？马融说：“祭时积柴，加牲其上而燔之”。《尔雅》亦有“祭天曰燔柴”的记载。燔，即燃烧。这里的柴，就是用柴燎祭祀泰山。在《宋书》《周书》以及《资治通鉴》里屡屡可见皇帝“柴燎告天”。

　　旺火，便是平民百姓的柴燎祭祀。

　　每每除夕夜燃起旺火，各家的尊长便带领穿戴周正的后辈子孙磕头上香。第一炷香敬祀天神，接着敬祀地神，敬祀灶神，以及牛王、马王、药王诸神。然后，敬祀列祖列宗和先逝的亲人。天、地、人三界敬祀礼成，一家人才会围坐一起，团团圆圆吃年夜饭。开启酒坛，文火温热，却不大碗豪饮，而是小盅斟满，把酒话桑麻，一年的美景便随着酒香萦绕在肺腑，飘荡在屋舍。这才是阖家团聚的天伦之乐啊！

　　此时，屋外的旺火烈焰熊熊。

　　此时，屋内的人们心气雄雄。

　　心气雄雄的人们却没有豪言，没有壮语，只是恭恭敬敬地举杯，向父亲、母亲，向爷爷、奶奶，向老爷爷、老奶奶，向每一位比自己年长的亲人举杯，敬表一份爱心。此时无需多言，那熊熊燃烧的旺火就是每个人新年愿景的美好写真：

　　红红火火，火火红红！

　　置身于火火红红的大年，憧憬着红红火火的光景！

　　版式设计：蔡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