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年味儿

　　桑姑的小姐脾气一旦发起来，简直不讲理了。

　　等不到天完全暗下来，石库门老弄堂二楼的窗户已拉上了帘。老街太陈旧了，斑驳的老墙，砖雕青瓦冷峭的门框，走过灶披间，登上吱嘎嘎响的木楼梯，到了假三层的阁楼，就是桑姑的闺房了。老姑娘的闺房，那点摆设供奉各家都差不多，唯不同的是那些显眼的书堆得处处都是。桌子上、椅子上、地板上，连床头都三三两两地散落着。二楼上的厢房，摆了太太的麻将桌，娘姨忙着跑上跑下，不外乎是端茶倒水收拾瓜子饼食之类。

　　灶披间和晒台间的亭子间，原本不住人，只堆放一些闲杂物品。十月初，来了一个大学生，据说是家中贫困却极有才华的青年。过亭子间上阁楼，原本三步两步就能穿过了的，偏偏这桑姑放慢了步子，半个木梯半个木梯地上。仿佛此时她是无聊至极的，又仿佛，是这阴冷的亭子间植入了老姑娘的心，突然有了浪漫幻想的心跳。

　　姆妈的麻将桌让她非常不满，到了忍无可忍时候，她索性把隔壁老弄堂的二爷叔、三爷叔、胡姨全赶跑了，气得姆妈眼乌子碧绿也没有办法。

　　亭子间有五六个平方大小。有为青年的吃饭睡觉看书写作都在这里。一张床，一个书柜，一个书桌兼饭桌，一把椅子。很小，倒也整得干净。有为青年在屋里听得了外面声响，却不知与自己有关，只管关起门来自顾自写字。倒是这桑姑熬不住，装了两碟爷叔、胡姨没来得及剥开的奶糖花生，轻轻敲门。青年开了门来，见是阁楼上房东小姐，平日里进进出出没有近距离细瞧，这会儿站门口端端地立着，巧笑儿兮兮，明明年龄过了二八，却因了天生的细白皮肤，一个小小的紧身夹袄，痴痴看青年的眼眸也是教人心动了。青年站在门里，当即脸变红了。姆妈站在门那边，看了个明白，知道了自家姑娘的心思，当即破涕为笑，动起了当丈母娘的念头。

　　一来二去，转眼快过年了。到了除夕这天，姆妈破天荒回掉了爷叔、胡姨们早上打三圈的邀约，和桑姑爸爸桑姑早早就起了身，把家里齐齐整整收拾了干净。青年也起得早，有心和家里说好了，今年的年便在上海过了。有为青年铺开了笔墨，写下了春联：春风行看柳正徐，瑞雪催开金香梅，横批：春色满园。待墨干，桑姑和青年两个齐齐把春联贴在了门上，原本冷寂寂的门框因了这红底黑字的对联，竟一下生机焕发了起来。桑姑姆妈拎了藤条篮子，穿过三个老弄堂，去了街对面的襄阳菜市场，等藤条篮子里全都装满了，手里沉沉地回了家来，遇到隔壁张婶： “太太今朝买了噶许多小菜啊，要招待上门女婿开心来。”“张婶侬晓得格阿拉本来就是大人家勿要亏待了人家啊。”

　　这下桑家的厨房开始腾腾热气起来。一起一落的菜刀在木砧墩板上笃笃笃笃，这声音在桑姑听来比晒台上来吃食的鸟叫声好听多了。

　　上海人的年夜饭是有讲究的，加上是要招待未来姑爷的，桑姑姆妈爸爸在家足足忙活了一整天。开油锅，上蒸笼，腌食料，摆碗碟。到了开饭的时候，桑姑姆妈拿出了一套珍藏多年从来不舍得用的青花瓷三十六头盘碗瓷碟，摆出了六个冷碟：四喜烤麸、葱油海蜇、五香爆鱼、白斩鸡、糯米糖藕、香辣脆笋；八个热炒：雪菜蒸黄鱼、清炒虾仁、菠萝咕噜肉、扣三丝、咸肉笋干、蚝油牛肉、素炒鱼面筋、三鲜肉皮汤；两道点心：八宝糯米饭、南瓜酒酿小圆子。这外乡来的青年打小过的是清贫生活，家里父母好不容易凑了点钱送儿子到上海来念书，等到争气的儿子终于在上海青年报社找到了份差事，在石库门房子借了个亭子间住着了，没着想被这挑三拣四的老姑娘看上了。好在姑娘年纪虽比他大，模样儿倒也周正，性格脾气非但不古怪，在有为青年看来，偶尔发发的小姐脾气倒也更会讨他爱怜。最重要的是，老姑娘喜欢看书，英国人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法国巴尔扎克的《贝姨》、《驴皮记》，美国人梭罗、约翰·巴勒斯的自然主义作品都是老姑娘喜爱的床头阅读书籍，让青年为之动了情的，还是老姑娘写给他的一段诗句：幽香一去又经年，更著深寒喜且怜。落拓生涯何以寄，宜将兰草赋成篇。

　　年饭吃到尾声，等姨娘端上了八宝点心的时候，桑姑姆妈拿出烫制着一龙一凤图案、用丝绸同心结盘扣封口的红包包，交到自家姑娘和青年手上：还是过年老规矩，往年的压岁单薄了，今年龙凤呈祥，今年讨个好口彩喽。

　　大年初一早上，劈里啪啦的高升鞭炮炸了石库门老弄堂一地。老姑娘和有为青年炒了花生黄豆，铺开了隔日从城隍庙会上买来的扇面，一个研磨，一个拿笔，一个抓豆子，一个吃豆子，两个关了亭子间的房门，开开心心过大年了。

　　第二年，桑姑青年奉子成婚，有为青年居家过上了安定的家庭生活，果然也不负众望，不出三年便做了青年报的一个主任编辑，第三个年头便带着老婆孩子风风光光衣锦还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