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在九曲黄河第一弯

　　眼前的青海大地，色泽清幽而空阔绵长，它的典雅庄重足使红尘中的人们灵魂安静。 

　　我们沿着黄河大峡谷一直北上再北上。在一处高地，我们的越野车缓缓停下，陪同我们的朋友说，各位请下车，脚下就是号称九曲黄河第一弯的最佳观赏处。 

　　此地位于青海省河南蒙古族自治县的宁木特镇境内。举目，夕阳温暖波系金光，黄水与夕阳，就要在此依依惜别了。水之岸青石壁立，雕工极为逼真。水流缓缓，似一条金蛇逶迤而动。大野出奇的安详，山风喧嚣不再，独自盘旋的那只山鹰，好似镶嵌在寥廓的蓝天里，优美翔姿一目了然。黄水源处，原是如此鬼斧神工而不可描摹。 

　　不可描摹的，更有一个曲字。一个曲字，在这里竟然把山与水营造得如此瑰丽多姿，取人魂魄。曲与直，本是相对立而存在的。尤其对人而言，我历来欣赏后者，而不喜欢心理阴暗曲折的人。虽然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曲者往往被美化为有修养有智慧的人，而耿直者却总被同类排斥、打击被贬为简单粗暴。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反思的文化现象，是我们五千年古老文明应该剔除的瑕疵。 

　　然而在这里，在青藏腹地，对于曲字，我一改往日的逆反心理，蓦然产生了别样好感。这是因为，九曲黄河，在曲曲折折中给我们开凿出天下大美，这种大美的表述，是属于哲思的。原来，人与自然，对于曲与直的取舍和运用如此不同，这的确使我始料不及。譬如，曲径通幽，这个字眼，对于自然景致而言，美不胜收极富内涵，对于人的心境而言，却是阴暗的病态的。 

　　不能不感叹，这一脉黄水，的确壮美，美就美在虽然弯曲却无伪装。有时候，自然山水的伪装，使万千生灵在懵懂之中误入歧途，譬如海市蜃楼，譬如漫天水雾。 

　　愚以为，无论人或者山水，最大的不幸就是伪装。伪装，使人变得面目狰狞而灵魂龌龊。伪装使某些人或许有所得，但最终会因骨血不净而随风散尽。伪装也使山水失真而丢魂，会使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现在的黄水两岸，雪峰并立直插云天，犹如银色盔甲闪着威武的光芒。不愧是生命之地，长江黄河澜沧江就发源于此。神圣二字，用于此处，再恰当不过。 

　　不知为何？此刻在我心里，曲与直，一样的光鲜而分量等同起来，是因为大环境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没有找到答案，这使我大为疑惑。想着这些杂乱无序的事，脚步无意中放慢了，竟被同伴们甩得很远，猛然一抬头，见夕阳下沉，所剩已无多，余晖显得黯淡了不少。曲曲弯弯的黄水，愈发的静若梦境，让人如痴如醉，假如此刻有一只羊皮筏顺流而下，就能把我拉回到现时世界，然而没有，连一条跳跃浪花的鲤鱼都不见。在右岸开阔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羊群？在牧羊人身后，有一卫士紧紧地跟随着，那是一只虎头虎脑的藏獒。它高大勇猛威风凛凛，显得一点都不矫情，也无讨好主人的举动，但那种甘于殉职的憨态，使人联想到古代猛士。羊群在它的派遣下，竟井然有序一字排开，形成一帧夕阳归牧图。

　　羊群的下方，有一白一黑的两头大牦牛在安然地啃着青草，在暮色朦胧里，犹如一幅半透明的剪影，悬在波光山影之间，无意中在你联想的湖水里，掀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澜。 

　　的确，物由环境而生，有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物种，这是定律。因而，只有在西域高原这样博大宽厚之所，才配有牦牛这样禅味通身的生灵是预料之中的事吧。 

　　不知为什么？我猛然把牦牛、藏獒、苍茫的黄水联系在一起苦苦思考，想找出其中的起因和共同点来。然而恰在此刻，远方一片金波浩渺的油菜花，闯入我的视线里，暖暖的、静静的，这使眼前的暮色，也为之灿亮起来。 

　　在这既遥远，又不遥远的青藏高原，在这圣洁而壮阔的九曲黄河第一弯，木然地站着，此刻的我，似乎已无任何的思维活动，空白占领了心中的一切。 

　　究竟，我站成了什么？是高原上的一棵小草？抑或一朵普普通通的格桑花？就不得而知了，但愿我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