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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过年的故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1月22日10:03 来源:河北日报 李国文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是中国人对于这个传统节日的虔诚感情。

  外国人不同,对于每年开始的第一天,似乎比较怠慢,远不如刚过去的“圣诞节”那样当回事,这可能是他们的宗教信仰所决定的。我曾经去过几个国家,但从来没有赶上在那里过圣诞节,虽然我也很想亲身体验一下这个西方人的节日,可总是没有机会。不过,这些年来,世界离人们很近,“地球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闭塞和隔膜了。通过各式媒体的报道,加之电影电视的渲染,大致了解西方人在这一天之前,也就是12月24日的平安夜,无论如何也必须赶回家去的坚定意志,和我们中国人,不管天南海北,相距遥远,不管天寒地冻,风雪阻滞,也要在大年三十那天,赶回家去与家人团聚的决心,是绝对相似的。

  人之亲,就亲在这种感性相通的呼应上。人之爱,就爱在这种血缘相连的脉动上。人之情,就情在这种密不可分的依存上。人之真,就真在这种坦荡无私的信赖上。一家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团聚一堂,那幸福就不请自到了。人和人,有区别,家和家,有不同,但幸福不会因为这些区别和不同,进这家而不进另一家。屋子和桌子,可能大些,可能小些;菜肴和吃食,可能多些,可能少些,但无论大小,无论多少,那温暖的气氛,那圆满的感觉,那融洽的情感,那尽管无言但绝对信任的微笑,也正是我们大家都期待着的幸福,是同样的。果如“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那样,这实实在在的,结结实实的幸福,把整个屋子灌得满满的,充盈得不得了,浓郁得不得了。于是,溢出门窗,弥漫在村庄里,溢出户外,流淌在街道上,爆竹声声,焰火闪烁,让每个人产生几乎无法自控的,那种不饮自醉的微醺。“除夕”之所以构成了中国人的记忆,就在于这种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的具体而又真实的幸福。

  如果人们还不至于那么健忘,回过头去,想一想自己所经历过的“除夕”……那一个一个的镜头,那一幅一幅的画面,会在自己的脑海里回放。像波浪涌过来的许多细节,令人目不暇接:谁给你沏的茶,谁给你斟的酒,谁给你添的饭,谁给你夹的菜;你父母头上的缕缕白发,你妻子脸上的细细皱纹,你孩子渐渐长高的身材,还有你家老屋那股熟悉的陈旧气味,在真实记忆里发酵。正是这酵素,催动着你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回到父母身边,或者是你父母和妻子、孩子三代同堂的家,在那些眼巴巴等待的目光下,推开自家的门,立刻融入温馨的暖流中的感觉,那也是你一生中并不天天都能拥有的快乐。

  中国人的年,是农耕社会依据农作物成长时序而安排的。《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过:“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这就是说,一年到头,也只有到了冬藏的季节,农事告一段落,方有余暇憩息,才有可能歇手。也许出于感谢老天的赐予,也许出于享受劳动的成果,这才有了年。所以,敞开肚子吃一顿,仰起脖子喝两盅,乡亲们凑在一块锣鼓家伙敲上一通。而且,年的可贵,不仅在于亲情的回归,感情的释放,更在于对于来年的憧憬,一家人聚在一张桌子上商讨未来,展开向往,所谓承前启后,所谓继往开来,就这样把大政方针定下来了。大概也是中华民族五千年屹立不倒的传统精神。

  至于外国人的圣诞节,与我们中国人的农历年,成因肯定不同,但实质却是相同的。你就看机场里塞满了等机的乘客,你再看公路上堵满了回家的汽车,无一不是奔逐着这份记忆而去,也无一不是追求着这份幸福而去。因此,当这顿“圣诞大餐”的主角,那只塞满多种辅料,香味四溢的烤火鸡,端到餐桌上时,那一家人的表情,和中国人类似,面对午夜钟声敲响,一大盆热乎乎的水饺端上桌来,大家的兴高采烈,肯定一模一样。高兴什么、快乐什么呢?既不是饺子,也不是火鸡,而是一家人能够团团坐在一起。

  说起过年的故事,假如你是个游子,假如你与你的家人聚少离多,你感慨最多的,就是这难得的与久别亲人的团聚。

  在我这样年纪的人的记忆中,年,可以说是不可胜数。人生有如爬山,峰高谷深,坡陡路险,都得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因而,穷困无助的年,狼狈透顶的年,挨批挨斗的年,“运交华盖”的年,都一一地体验过来,也是很多同行差不多都遭遇过的命运。

  有一次,我不得不在火车上过年,这种经历别人很少体验过。1959年,当时我很年轻,由于此前我发表的一篇作品,噩运降临,我被逐出北京,到铁路工地进行劳动改造,碧落黄泉,一言难尽。那时候,探亲假是有的,但对我有一条额外的规定,因为那是首都,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得在北京过年的。我记得非常清楚,就在除夕那天,就在当时刚刚落成的“十大建筑”之一的“北京火车站”,与妻子告别,登上北京至武汉的38次列车。

  整列火车上,竟然没有多少乘客。我也记不得那时有没有春运这一说,但年节期间,一票难求,是历来铁路客运的正常现象。等到这趟列车过了保定、石家庄以后,近途乘客陆续下车,除了一位老者,就是我了。说实在的,习惯了火车车厢人头攒动,推来搡去的我,对于空空荡荡的车厢,除了车轮与钢轨的撞击声外,寥无人声,这多少有点恐怖。这种无形的心理压力,使我想起读过的一篇外国小说《死亡列车》。幸好,紧挨着这截车厢的硬卧列车员过来了,显然是她的一番好意了。因为夜深的缘故,允许我们两个人,拎着行李,到后边的硬卧上躺着休息。

  这样,我们一老一少两个人,对坐在卧铺上,交谈起来。他问:“送行的是你爱人吗?”我点头。他接着说:“她很难过。”我又点头。“其实……”他见我没有说话的兴趣,也就把话打住,不再发问。随后,我和他都转过头去,看窗外路边,那一连串熊熊的火光,当时,正是全民“大炼钢铁”,在这个漆黑的“除夕”之夜,土高炉竟映红了半边天,我不由得说了一句:“大年三十也不停火,真是好壮观!”没想到他和刚才的我一样,也是没有回答。不过,我那时是点头,他此刻却在摇头,而且摘下他的玳瑁边眼镜,用手绢擦起来,不再看窗外的炉火。事隔多年,我至今也猜测不出这位老者,是对让工人“除夕”加班加点还是对当时冒进活动不以为然呢。

  列车的广播喇叭响了,列车长通知大家,马上就要午夜零点了,请各位旅客到餐车上来吃饺子。等我和那位老者坐下来,发现整个列车的乘客就那么二十来位,连餐车都没坐满。这是我一生中最孤独的“除夕”,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在列车上过年。当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老者从他的大衣里,摸出来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讨来杯子,倒了一点给我,然后慢条斯理地对我说:“我把刚才没有讲完的话讲完,其实……”他顿了一下,“在北京站,你应该到站台去安慰你的爱人,那时,离发车还有一刻钟。”

  当一个孤独的人感到并不完全孤独,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能得到哪怕是细微的关心,也是心存感激的,我想请他留下他的姓名地址,他摆摆手说:“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就不必了吧!”

  天色微明,车到郑州,老者要下车了,他不让我起来送他。而是把那瓶“二锅头”,塞在我的手里,说:“留着路上喝吧。”然后,他就走了。

  我追出去,他已走得很远,大年初一的郑州车站,也是空空荡荡,只见那老者的背影,终于消失于朦胧的晨曦里。

  1959年的大年初一,就这样来了。可那天,我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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