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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梅:云朵之上——神农架“野人嘎嘎”及其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1月18日09:56 来源:人民政协报 叶梅
叶梅叶梅
神农架大九湖神农架大九湖

  一

  虽然我只是一个行者,但神农架在我心里已相知多年。

  小时候住在巴东县城嘎嘎的木楼里,三峡一带的人都将外婆叫做嘎嘎,嘎嘎老人家时常指着长江对面远处的神农架,说那里有“野人嘎嘎”,娃娃要是不听话,野人嘎嘎就会来抓娃娃。跟格林童话里的“小红帽”故事有些相似,但说装成外婆的不是大灰狼而是野人嘎嘎,一直躲在屋前的杉树林里,等娃娃的嘎嘎一出门,就包上头巾捂住脸去敲门,嗡着鼻子说:“嘎嘎回来了,快开门。”娃娃刚把门打开一条缝,野人嘎嘎就一把将娃娃抱走了。抱到哪里去了呢?抱到很远很远的山洞里去了。

  后来呢?娃娃最怕听又最想知道的是到山洞里以后怎么办?

  我嘎嘎这时候会停下来,然后根据娃娃的表情再接着说:野人嘎嘎把娃娃抱到山洞里一口就吃掉了。啊!这是最坏的结果,是娃娃最不愿意听到的。那还有一种:娃娃饿了,野人嘎嘎就给娃娃喂奶,娃娃吃了之后也变成了小野人,浑身长满了黑毛。

  还有呢?娃娃不甘心,她知道还有一种最好的结果,就像吃甘蔗,最后那一节才是最甜的。哦,真正的嘎嘎回来了,一看屋里娃娃不见了,一猜就知道是野人嘎嘎干的坏事,赶忙就敲起了锣,“快抓野人嘎嘎哟!”在很大很大的山里,喊话是听不见的,所以有事就要敲锣,锣声一响人就都来了,“抓野人嘎嘎哟!”

  结果呢?野人嘎嘎跑了,但娃娃被救回来了。嘎嘎说到这里,会紧紧地将娃娃抱在怀里,听到没有?嘎嘎不在家的时候,别人敲门不能开啊!一开野人嘎嘎就来了。娃娃会听话地连连点头。

  听我嘎嘎讲这故事的时候,我才几岁,神农架发现野人的说法还远远没有形成轰动,这说明大山里早就有过关于野人的传说,只是到后来,随着人类活动越来越频繁,越想弄明白反倒越难用事实来证明。“野人嘎嘎”到目前还只是一个传说。

  1983年的秋天,我第一次走进神农架,只见山路弯弯,路侧的河沟里躺满了被砍伐的树料,等着春季山洪来时冲到长江边,然后再由那里的人扎成木排,一直放到长江下游一带的大小城市。山上不时可见穿蓝色工作服的林业工人在紧张地劳动,他们拉动电锯,放倒一棵又一棵松柏冷杉,秃下一片又一片山头。那些没了树的山坡上种着些玉米,长得有气无力的,瘦小的杆子,一阵风便吹倒了。那一行使我对原始森林的向往大失所望,打那以后,我一直怀疑神农架的森林是否还能在工业化到来之时得以存在。

  神农架沟谷深切,高低落差,既有3000多米高的“华中屋脊”,也有100多米的低谷平地,气温悬殊四季花开,早在19世纪它就因为极其丰富的植物而在世界上为中国赢得了“园林之母”的称号。

  一位爱尔兰籍的英国人奥古斯丁·亨利最早注意到神农架的植物,他1881年来华,在好些年里担任英国驻宜昌海关的医务官。他显然是一位兴趣广泛的人,不仅学会了汉语,还在三峡、神农架一带采集了大量的植物,之后将500多种样本带回英国,送给了大英帝国有名的基尤花园,其中的许多珍稀物种经过培育,后来成为世界著名的园林植物。

  这位医务官一生的辉煌不是在医术上,而是因为在中国的惊人发现而名声大噪。他在英国《皇家亚洲社会》期刊上发表了一份关于中国植物物种名单的论文,宣称自己在遥远的中国内地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地方”,那是人类梦想中的“伊甸园”。他所指的惊人的地方就是神农架。

  医务官的论文很快吸引了科学家们的注意,英国当时最为著名的自然学家、植物学家、探险家欧内斯特·亨利·威尔逊便于1899年开始了他的中国西部之行。

  当时大巴山的崇山峻岭里车马根本无法通行、人的攀爬都极为艰难,但这位执着的科学家吃尽了苦头,先后四次深入到神农架的茫茫森林里,冒着随时都可能受到野兽伤害的危险,前后收集了4700多种植物,65000多份植物标本,其中有人们最为喜爱的“鸽子花”——珙桐,以及中华猕猴桃的种子。威尔逊雇佣了20多个当地人,用三峡人的大背篓将这些数不清的植物背出了神农架,又运到了英国。

  后来,中华猕猴桃在这位英国植物学家的改良培育下,成为苏格兰最重要的出口水果,且是后话。在当时的1913年,他很快发表了《威尔逊植物志》,其中有4个新属,382个新种,323个变型的木本种。这些大多来自中国西部的植种立刻在世界上声名远播。神农架再一次造就了一位科学家的辉煌,威尔逊不久应聘担任了美国哈佛大学植物研究所所长,并于1926年在美国出版了激动人心的著作《中国———园林之母》。

  神农架,中国为你骄傲。

  而毋庸讳言,“园林之母”在其后的岁月里曾经遭受过几次大的重创,但中国人对生态环境的危机感终于苏醒,神农架人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中期彻底意识到该说“不”了,他们放下电锯和猎枪,林业工人由伐木人变为守林人,狩猎者变成了动物保护者。

  眼前的事实是,由木鱼镇到大九湖、华中第一峰……当年所有那些光秃秃的山头已然是绿树葱葱,放眼望去,满山遍野十分醒目的清雅挺拔的冷杉林,还有倔强蓬勃的乔木映山红、粉白杜鹃、灯笼花,以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藤萝野草。而人们能走进的这些地方只是神农架的一小部分,在我们的视野之外,还有大部山峦和森林都在被封闭的保护之中,被科学家们认定为当今世界中纬度地区唯一保存完好的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

  面对那些未曾开发,难以逾越的由森林覆盖的山峦,我想除了科学家,我们宁可多一些敬畏,允许无尽的猜测和想象,而少一些进入。

  或许,野人嘎嘎就藏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林子里?

  二

  当地朋友提示:想到神农架可以乘车来,可以坐飞机来,可以坐高铁换动车再坐车来,还可以坐着游船来。

  汉代的绝世美女王昭君,当年从她的家乡——神农架流下的香溪河去到京城长安,从春走到了夏,回眸一望,桃花水已成满溪清荷,山高路远,昭君从此再也没有能够回家。而如今的千里之遥只在几个小时之间。现代化给这个被联合国授予世界地质公园的地方带来无数变化。

  从宜昌进山的高速路穿过一个又一个长长的隧道,车灯映着洞壁上的蓝底白字:3500米、2800米……风驰电掣,过去翻山越岭大半天如今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神农顶上建着卫星接收台,穿红披绿的游客们用手机拍着美景,瞬间就用微信将所照的图片发到了朋友圈,苍茫的大山与世界的联系只在分秒之间。

  万千变化,但科学用另一种语言,证实着大自然的变与不变。1983年,出席国际地质学会的法国、英国、联邦德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苏联和中国的23位学者对神农架地质进行了考察,认为此地完好地保存着上前寒武纪的地质结构。原来如此,神农架的顶天立地浩然之气,有着自亘古而来的巍然不变,它俯瞰华中大地、长江东去,养育着万千生物。

  神农架的大龙潭周围,愉快地生活着伴随人类从远古走来的金丝猴群,目前全世界的金丝猴已所存不多,但神农架的猴儿有增无减,与善待它们的人相处甚欢。这些聪明的猴子善解人意,当并无恶意的人走近时,它们会毫不戒备,成群结伙地或蹲或跳,喂猴人站在它们中间,一把把抛洒玉米粒,猴儿们也不争抢,绅士般地捡起来不慌不忙地塞到嘴里。身材高大的猴王面目威严又颇自得地蹲在高处,小猴儿在母猴身上拱着吃奶,一些调皮的猴子在树上嗖嗖地跳来跳去,一片太平景象。

  那天我们来到大龙潭,经过猴群时,一只皮毛光滑的大猴突然就跳到了散文家丹增身边的木栏上,按住了他的肩膀。丹增曾在西藏和云南工作多年,对动物和植物都自有一番心情,他马上笑着说:“你好哇!”猴点头,似已会意。丹增再开口,用了藏语,我们听不懂,猴却听得入神。我走过去为他们照相,猴也不怯生,只是与丹增对视着,像是有万语千言。好一阵,猴都将手搭在丹增身上,不愿意放下。人们催促再三,丹增对猴儿说:“我走了,有机会再来看你。”猴嚅动着嘴唇,再次点头。

  丹增与大家走出老远,那猴还一直动也不动地蹲在原处相望。人们无不称奇。

  二日晚在与当地朋友座谈时,丹增感慨道:“那猴子或许是我的祖先,又或许是我前世的恋人。”语惊四座,却是话出有因。在藏文史书《西藏王统记》中,有一段“猕猴变人”的传说记载,相传普陀山上的观世音菩萨命其猕猴徒弟,由南海到雪域的西藏来修行,为了度化西藏,猕猴与当地的女子结合,生下六只小猴,小猴长大后,又生下了五百只小猴,如此愈生愈多,眼看树林间的果子也渐渐稀少,观世音菩萨便命老猴到须弥山中取来天生五谷种子,撒向西藏大地,这才长出了各种谷物。猴子改吃五谷,尾巴渐渐缩短,逐渐进化成人形,这便是藏族的祖先。

  在西藏有一处名为“泽当”的地方,“泽当”在藏语里即是“猴子玩耍之地”,就在泽当东方的贡布山上,传说还留有当年猴子们栖息的“猴子洞”,而离泽当不远的撒拉林,正是传说中老猴在那里撒过谷,有“藏族第一块田地”之称,至今每逢春耕时节,藏人们仍要到这里抓一把“神土”,以保佑丰收。

  金丝猴与丹增的亲密相处,使大家增添了对猴儿们的珍惜怜爱,也增添了对那些曾精心呵护猴儿的神农架人的敬意。从过去一些老照片里,我们看到一位工程师身背一只金丝猴,那猴儿趴着的样子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儿;还有一位中学校长拿着奶瓶给小金丝猴喂奶,他盯着猴儿的目光慈祥得就像一个老爸爸。这位名叫廖明尧的校长,后来又做了多年的宣传文化工作,目前是神农架旅游集团的老总,几番接触下来,廖先生山里人的性格毕现,他每当说起那些猴儿,还有神农架的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语言鲜活,带足了感情,他爱它们。

  我们为神农架的猴群庆幸。那些珍贵的猴群在神农架的山林里逐渐增多,且自由自在,温饱无忧,相比之下,世界上还有不少动物因为人类的捕杀和虐待濒临灭绝,21世纪的生态问题日渐严重,早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在我们秋季来到神农架的日程里,一个重要的话题是建立“全国多民族作家生态写作营”,朋友们从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说到神农架,在这片净土之上,我们有更多的理由呼唤人类对植物、动物的保护,对天空河流山川的敬畏,对生态的了解、研究和书写。

  当我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北京正面临着这个冬季最为严重的雾霾,窗外是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灰蒙蒙,楼群瑟缩在雾霾的包裹之中,所有的人走上街头都戴上了口罩,网络上关于雾霾的段子哭笑不得:“半城白雾半城灰,汽车慢得象乌龟,三米之外不见人,任你鸟儿也难飞。”还有“某医院感染控制科主任建议:这两天必须要出门的话,进入室内后就要将附着在我们身体上的霾及时清理掉,以防止pm2.5对人体的危害。清理的方法是一进门就做三件事:洗脸、漱口、清理鼻腔。”

  我整整一天没有出门,我庆幸通过手中的笔,让自己又回到了空气无比清新的神农架,并在阳光下,看到那些快乐的猴儿,与它们共舞。

  三

  神农架的大九湖传说是天神撒下的九颗珍珠,在高山顶上,这些水色幽暗的湖泊就像蓝色的宝石,不时可以感觉到它们闪动的光芒。湖里还可见到一些秋荷的残叶,更多的却是金色的芦苇,迷茫的花絮招摇着人眼,湖的上空布满了火烧云,大团大团的飘拂着烈焰似的云朵,映得湖水半是碧蓝半是红晕。

  入夜,一所民居旁搭起了戏台,先是一家网络公司与神农旅游集团宣布共建平台的消息,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在台上用普通话描述了此番事业的前景,台下的场坝里聚集了一些来看戏的当地村民,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是等着看戏的,戏台两侧早已有一些穿了彩服的演员走动,道具箱堆放在民居的土墙旁,有一个套在脖子上的围鼓让人看了新奇,有朋友上前忍不住试了试,旁边一位老人说:“你拿倒了。”

  大家都笑起来。

  演出的节目有流行鄂西一带的山歌《妹妹你来看我》,皮影戏《穆柯寨》,堂戏《七仙女和董永》,但最为郑重的是神农架的梆鼓,四个穿着白底黄边对襟褂子的中年男子上台,一边敲起手中的锣鼓,一边唱道:“锣儿本是黄铜打,暗合太阴与太阳,锣槌一个鼓槌一双,让我四人进歌场。”接下来唱的正是大书《黑暗传》中的片断,“神农出世生得丑,头上长角牛首形,父母一见心不喜,把他丢在深山里,山中遇着一白虎,衔着神农回家门。”

  夜里的大九湖寒气上升,温度与白天相比至少低了十度,我们一行人坐在露天的长板凳上,听着梆鼓子,却不觉夜色已浓。与丹增同坐在一条板凳上的是散文学会的会长王巨才,他俩一个西藏人,一个陕西人,都不太听得懂台上的唱词,但也都坐得稳稳的,显然是浓郁的民间气息让他们如鱼得水。同来的一行人中,只有我与这片土地最为熟悉,乡音让我解得其中的好些妙处。梆鼓唱到白虎救了神农,便是一件大事,需知土家人将白虎奉为图腾,神农在这一带也被土家人认为是自己的祖先。这里面有许多讲究。

  这些只能留给自己慢慢咀嚼。

  但见一轮明月渐渐升起,斜挂在这民居房顶后的树梢上。房顶已有些破烂,一蓬野草冒出房檐,但屋后的天边,那冉冉升起的月亮,将这幢茅屋勾勒如一幅奇美的古画,让人不禁想起明代著名画家沈周的一些传世之作,如《夜坐图轴》,画的正是松林之下一茅舍,于奇峭山色、小桥流水之间。那古画的清雅天然,恰似这眼前的情景,让人叹息,究竟是那画的高妙,还是眼前的山水高妙呢?

  茅舍旁却是这户人家修的新楼,一位头上裹着帕子的农妇倚在门前多时,一边看台上演戏,一边照看着房前屋后,她显然就是这家的女主人。见她转身进屋时,我也跟了进去,只见屋里火坑烧得正旺,土墙上挂着一排腊肉,吊锅里热气腾腾。她招呼我们坐下,问喝不喝茶?神农架的人都是见客进门就要斟茶的。于是跟她聊起来,问她为什么不住新屋,她说让给儿子一家住了,她觉得还是旧屋好。

  话说着,门外的戏台上一阵锣鼓铿锵,不由跟了出去,一抬头,屋顶上的月亮已升得更高了。月亮周围浮动着白白的棉花般的云朵,湛蓝的夜空,云朵那细密的绒毛也竟然是一清二楚,仿佛一伸手,就全都能揽在了怀里。

  在神农架,果然天地与人近了好多啊!

  (作者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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