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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一条路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1月11日14:4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江 子

  一条原本悬挂在大庾岭之间的曲折便道,响彻了一个苦难民族获救后的喘息之声。  

  它是道路中的山野村夫。它是地图上找不到标记的旅途。它是远离中原无关时局的一根盲肠。这样一条路,怎么可能会进入国家主流话语体系,成为历史的重要索引?

  在江西大余与广东南雄之间有一座山,名曰大庾岭。大庾岭中段有峰不高,只有400多米海拔,却有秀姿,峭拔丰茂,叫做梅岭。

  在遥远的古代,山两边的人们怎么沟通往来?梅岭之上肯定是有一条路。那路无须宽敞,只要能供猎户携战果归来,樵夫挑柴薪穿行。在这条路上往来的,还可以是穿紧身衣的剑客、带着药箱的郎中、眼光活泛的商贩,以及攀援的野猴、威风凛凛的虎豹……

  路也不会笔直,靠人踩踏出来的路,往往依山就势,蜿蜒盘旋,一会儿隐入草丛,一会儿悬挂山腰,一会儿迎面被巨大的树干抱住,一会儿又与空中垂下的藤条纠缠不休。

  路不长,只30余里。大余这边,自然有其他的路把它送上山,南雄那壁,自有别的路把它接过。

  如此荒山野岭间的一条路,一场初雪就可掩埋,几滴冷雨就会让它泥泞不堪。它简易、纤细、平常,就像是山间悬挂的一根旧绳索,风一吹就会摇晃。它 是道路中的山野村夫。它是地图上找不到标记的旅途。它是远离中原无关时局的一根盲肠。这样一条路,怎么可能会进入国家主流话语体系,成为历史的重要索引?

  然而有人找到了这条路。战国时期,大批越人为战争驱赶,从中原迁往岭南,其中一支在首领梅绢的率领下,翻山越岭来到大庾岭上,并在梅岭一带安营扎寨。越人勇敢顽强、刻苦坚韧的传统,使原本寂静的梅岭变得热闹、嘈杂,四处响动着本地人不懂的中原乡音。

  他们是否在梅岭一带垦荒种地,收粮做酒?他们是否时常要结伴出远门,做买卖,走亲戚?古老偏僻的小路,人声就有些稠了。鸟兽们原本都在小路上自由奔跑,现在就要收敛得多,有些蹑手蹑脚的意思了。——以梅绢为首领的越人择山而居,这大概是梅岭之所以得名吧?

  到了秦代,秦始皇依其对北方筑长城以御匈奴,对南方开关道以通南北的政策,于公元前213年,在梅岭筑了横浦关,派官兵把守。梅岭,第一次穿上 了朝服,从此入了官籍。原本荒山野岭间的羊肠小道,也经秦的简单铺设,稍稍有了点样子。往来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官兵的驻守,是让这条小路噤若寒 蝉,还是更加平顺畅达一些?

  历史的车轮到了西晋。八王之乱后的永嘉年间,匈奴贵族、前赵君主刘聪遣将领石勒、呼延晏于河南苦县宁平城、洛阳杀晋军十余万人,俘怀帝,杀太子、总师、官兵及士兵百姓六七万人,并挖掘陵墓和焚毁宫殿,造成了历史上令人震惊的“永嘉之乱”。

  永嘉之乱后,中原又陷于五胡乱华灾祸。匈奴、鲜卑、羯、氐羌等胡族大举入侵,他们烧杀抢掠,视汉族百姓为牲口,以汉族女子为军粮。史载,慕容鲜 卑掠夺中原,俘获数万名汉族少女一路奸淫宰杀烹食用,走到河北易水时,剩下8000名少女吃不掉,遂将其全部淹死,易水为之断流。在此亡族灭种的多层次杀 戮之下,北方汉人人口剧减,一时间只剩下四五百万人。

  中原大地血浆迸射,头颅乱滚。为避免亡族灭种的中原汉人被迫南迁。首先是在晋元帝的率领下,汉族衣冠仕族臣民集体向南。后来一代代汉人沿着先行 者的足迹,统一奔向了南方。他们沿颍、汝、淮诸水流域,过湖北,入长江,仄入彭蠡湖(鄱阳湖),又入赣江。他们有的留在了大余所属的赣南,繁衍生息,有的 来到了梅岭,踏上了这条路。

  草木深处,怎么容得下一个慌乱的朝廷?乡间小道,怎么载得动一个逃亡的民族?原本寂静的一条路,现在变得喧嚣极了。原本就逼仄的一条路,现在挤 得快喘不过气来。原本平和的一条路,现在充满了仇恨、恐惧与无措。会不会有抱着族谱的老者,不慎滚下了悬崖?会不会有满脸惊恐的妇人,把佩玉遗落在草间? 会不会有不谙世事的黄牙小儿,错认了爹和娘?会不会有挑着典籍的牛马,在陡坡处失了前蹄?

  秦代修建的横浦关,成了晋代汉家逃命的生死隘口。

  一条原本悬挂在大庾岭之间的折曲便道,响彻了一个苦难民族获救后的喘息之声。

  他们穿过了这条路,进入了南雄,在一公里余长的珠玑巷暂住,或等待亲人,或整理行装,或设计前程。要么三五个月,要么一两年,他们离开珠玑巷,继续向南方行进,执意要让汉族的血脉,在岭南的土地上伸展,把中原的文明,撒播在原本山高林密的蛮荒里。

  然而这条路太孬了。它都称不上是一条真正的路。它狭窄,陡峭,稀烂,荒芜,凹凸不平。它怎么适合为一个民族连线未来,向一个中原许诺平安?还有,到了唐代,杨贵妃喜欢吃的广东荔枝要送到长安,这条路上的路况不好,荔枝的新鲜度怎么保证?

  唐开元四年(公元716年),广东韶关人、未来宰相张九龄因生朝廷的气向唐玄宗请了长假,回到了老家。他见这条路简直就像破衣烂衫一般,向唐玄 宗谏言凿山修路并得到同意,于是自任主管,召集民夫,开山劈道,强筋固本,把这条行不得的路修成了宽丈余、青石鹅卵石铺就的国家一级官道——这条路从此真 正进入了国家话语体系,有了更加重要的使命。它连接南北交通,承载商旅运输。它护送传递圣旨的加急快马,搀扶经此到南方赴任的官员,它托举朝廷订制的预备 出海的货物,领引寻找幸福温柔乡的氏族。

  唐开元之后的中国并不太平:安史之乱,黄巢起义,藩镇割据,北宋的靖康之乱,南宋的元兵入侵……汉族子弟被战乱和灾祸驱赶着奔向了南方。他们穿 过这条路,把破败的王朝弃在中原,把数千年的文明背着带向南方。他们永远把中原认作故乡,而路上的自己,他们称之为“客”。后来的人们,把这个从中原迁徙 到南方的庞大族群以及衍生的后裔,称作“客家”。

  ——秦始皇筑就的横浦关,后人因梅岭改名为梅关的关隘,成为这个族群的命门。

  ——穿过梅岭的原本折曲盘旋陡峭狭窄的这条路,成了这个族群的命脉。

  不知什么时候起,或许是为安慰仓皇南迁的人们,或许是为与这梅岭之名对应,人们在它的两旁种满了梅花。每到春天,燃烧的梅花簇拥着这条古老的道路,一路前行。

  这条散发着梅花的凛然香气的路,不仅是客家族群的命脉,朝廷的经济要道(从中原到达广州出海的货物必经此路),中原王公贵族、往来商贾平民的生存之路,也承载了诗人、佛陀、烈士,诱发了文化与诗歌,锤炼了精神——

  唐时,达摩祖师衣钵传到五祖弘忍,弘忍传给慧能,是为六祖,又怕他出身低微众僧不服,嘱他从湖北黄梅回到广东老家避难。慧能来到梅岭道旁,想夺 衣钵的师兄神秀杀至,身为武僧的神秀却无法挪动弃置路旁的衣钵,便折回江西,潜心修炼成了正果。慧能法师正好口渴难当,以杖击石,高山之上,遂涌清泉。后 来,佛门弟子为纪念六祖慧能在梅岭脱险,就在梅岭修建六祖庙,将六祖以杖击石的泉眼称之为卓锡泉。

  1094年,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岭南的苏东坡来到了这条路上。想到自己或许终生老死岭南,心灰意冷赋诗《赠岭上老人》: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 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庚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七年之后,苏子获赦回京北归,再经这条路时,赋诗《赠岭上梅》: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 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祥兴二年(1279年),兵败被俘的南宋丞相、客家弟子文天祥被元兵从广东押往大都,坐着囚车踏上了这条路。路上,他绝食,写诗。在《至南安军》中,他写道: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

  这条路还是近现代革命之路:

  1922年5月,孙中山在韶关发表北伐演说,之后,李烈钧率领粤军第一军第一师滇军朱培德旅、赣军李明扬旅,沿大路经南雄直出梅关,剑指赣州,打开北上大门,开始了第一次北伐。

  1924年9月,孙中山在韶关举行第二次北伐誓师大会。随即命令北伐军一律改为建国军,分两路向湘、赣进军。北伐军一部分经梅关挥师江西。

  1926年,国民革命军8个军10万余人分三路出师,其中第二路和第二军取道梅关进入江西。第三次北伐战争取胜。

  1934年10月,中央红军突破国民党军队的围剿,经梅关开始了著名的万里长征。

  红军主力长征之后,陈毅、项英从中央苏区突围,出没在这条路上,建立了以梅岭为中心区域的游击根据地,坚持了三年游击战争。这条路上,有陈毅脱险处。

  ……

  后人称之为梅关古道的这条路,它是中国古代乃至近现代历史的装订线。沿着这条线,就可以抵达中国历史现场。

  梅关古道,数千年中国一座横卧着的纪念碑,一根支撑起中国身躯的硬骨头。

  然而绚烂最终会归于平淡,繁华最终会隐入荒芜,古今将相今何在?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承载过两千多年中华文明的梅关古道,终于有了老去的一天。

  今天的人们,从中原进入广东,可以通过飞机航线、铁路、高速和公路,依靠飞机、火车、汽车,再也无需靠着牛马拉载和双脚行走。今天的梅关古道,已经没有人需要通过了。哨卡早已撤销,守关的官兵已经不在。梅关古道,已经退化成一个遗址,一个历史的象征物。

  一条完成了使命的路,最终成了自己的墓碑。或者,它是一根让无数人拽着它获得了新生的绳索,结果,它最终捆绑了自己。

  这是历史的必然。在漫开的梅花香气里,梅关古道应该满脸安详表情,就像被晚辈簇拥的高祖那样吧——那些天上的航线,地上的铁轨、高速路,何尝不是她的子孙。

  我来时却没看到盛开的梅花,倒是遇上了瓢泼的大雨。同行的人们被这条路的历史蛊惑,不惧被雨浇湿向梅关攀登。路陡峭,鹅卵石及青石铺就的古老路面在脚下发出特别锐利的响声。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哗哗的雨水之中——

  我惧于雨水,没有去访问梅关。我坐在广东南雄地界上梅关古道旁的一个简易棚子里。棚子的主人是一个年老的妇人,卖着尚有余温的豆腐脑。我要了一 碗,百无聊赖地吃着。雨水混淆了历史和现实,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就是千年前离开中原走过梅关古道奔向岭南的带着神秘使命的人,正被临时洒下的雨水阻隔,在路 旁的茶水亭歇脚。而那个手上戴着玉镯看不出年岁的老妇人,说不定战国时梅绢率越人在此栖息时就在这里,用茶水和豆腐脑等简易食物安慰着两千多年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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