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波:万年的内涵

　　我认识万年二十来年，才发现对它知之甚浅。

　　二十年前从鄱阳去万年玩，当地朋友送我珍珠粉，包装略显乡气，回来随手转赠朋友，过几天朋友竟大呼小叫找上门来：真好用，哪里买来的？我想再买点。

　　不免小小地惊讶，鄱阳、余干、都昌等县都产珍珠，万年的珍珠粉为何特别招人喜爱呢？

　　等我渐渐习惯了把万年县等同于珍珠粉，贡米又跳出来混淆视听。

　　三十岁前我对柴米油盐不大关注，对大米的品质差异更是不甚了了。自己开火做饭后才对此略有感悟。有几年时间到处采访、采风，吃过各种不同的米，发现大米也如人，在不同地域会养成不同秉性。

　　江南的大米，试来试去，买得最多的还是万年贡米。能打进大超市的大米以东北米和泰国米居多，江西本省的品牌很少。买万年米回家一般会得到表扬，米色光鲜如玉，口感好，煮粥焖饭都适宜，价位也合适。

　　同样是鄱阳湖平原，气候和水土相近，其他县的大米怎么就没成品牌呢？

　　万年人自己都说不清楚，只说那里自古就产贡米。明朝皇帝曾下旨“代代耕种，岁岁纳贡”。问题是，大米又不是菜肴，味道好坏主要靠手艺，难道一年一年新长出的稻谷里也携带了什么神秘基因？

　　当然我也没认真探究这个问题，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柴米油盐缺乏真挚的兴趣和感情。

　　知道我爱田野，万年的朋友说，神农宫不错，里面有中国最美的地下河。

　　忘了是哪年去的神农宫，实事求是地说，出洞后也没记住洞里到底有哪些景致。喀斯特溶洞大同小异，在这个溶洞里看见的钟乳石，不管你是像笋像蟒，在别的溶洞也多半能找到它的孪生亲戚。当然，空间肯定比名声响亮的金华双龙洞更大。我好奇的是，明明是个溶洞，为何要叫神农宫呢？

　　大约十年前，万年县政府邀请包括我在内的省内外作家去采风，才知神农宫附近还有仙人洞和吊桶环两处景点。也第一次听说，万年是世界稻作文化发源地，早在一万二千年前，万年人的祖先第一次把野生稻驯化成栽培稻，比浙江余姚河姆渡早了整整五千年。

　　仙人洞、吊桶环是旧石器时代晚期至新石器时代早期的洞穴遗址，上世纪，中美联合考古队在此数次发掘，出土了距今一万四千年的人工栽培稻植硅石和两万多年前的陶器，是现今已知的世界上最早的栽培稻遗存和原始陶器。

　　我迄今仍记得烈日中站在吊桶环下发呆的那个中午，像象鼻又像水桶弯臂的岩石除了形状有些怪异，和其他山崖并无多大差异。它怎么可能是那么古老的文明遗址呢？

　　我们像被施了魔法的人，被这外表庸常的圣境惊得大气都不敢出。也有心眼活泛的作家猫腰在草丛和碎石堆里即兴考古，幻想能找到什么遗存的远古物件。

　　那个中午，我明白了万年人为何要把溶洞取名神农宫，也想清楚了万年大米缘何能成为贡米并把基因延续至今。

　　近些年又多次去万年，既不到吊桶环、仙人洞，也不去神农宫。跟着当地的朋友，随性地在万年的山川中漫游。在珠溪河边慢跑，在古石桥上拍照，一步一步深入它的皱纹和肌理。

　　我心知这土地神奇，也心知这神奇很难靠游览轻易参透。

　　驾车从德昌高速下到万年的迎宾大道，会看见这样的广告牌：给我一日，还你万年。

　　策划者的心机与自得让我微微一笑，万年的内涵并不像珍珠，能靠表面的光泽诱人，你怎样做到把古老的文明形象地昭告大众呢？

　　这却也正是万年的好，越不是面上的华彩，越经得起时间的损耗。当景观游、休闲游热过之后，文化游、考古游就会追赶上来。

　　那时，万年不知会令周边的邻县多么羡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