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冬天的赣西乡村

　　有太阳的时候，矮小的芒花在阳光下面泛出耀眼的白。除此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枯黄——确切地说，也不是黄，是那种带点红色与褐色以及黄色相混合的颜色——以及大片大片高扬着头颅的灰色芒花(这是另一种植株高大的芒)。如果再配合一点苍茫的荒野背景，这个景象应该很适合作为风光摄影的题材。

　　但是现在没有背着摄影包、蓄着长头发的男人出现。只有三两个老者，拿张椅子靠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说说无关紧要的话。阳光如此慵懒，让人温暖、舒适，不愿起身。在他们的不远处，黄牛正在田里悠闲地走来走去。秋收过后，浸了整整三个季节的水田已经干了，稻子已经收进了粮仓，而青绿的草长了出来。黄牛肩上的枷和身后的犁都被收拾在放杂物的屋子里，那头已经劳作了很多年皮肤皲裂的老牛脚步不再深陷。现在，它们可以在一年之中唯一的清闲季节随意地啃几根青草，或者是嚼几枚干草，享受若有所思的悠闲。这个时候，我们也许可以将它们夏天的辛劳与冬天的清闲当作一种循环收获来理解。

　　是的，冬天到了。乡下的面貌与我们在其他时候看到的完全不同。在其他季节，假如我们来到乡村，看到的几乎也都是人们匆匆忙忙早出晚归进城务工或者是就近劳作的情景，与小城里匆匆忙忙上班工作下班打牌的生活有着太多的相似性。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冬天。该收拾进屋子里的东西都已经收拾进来，即使许多年轻的男人还有进城赚钱谋生的任务，老人和妇女们可不同了。天晴的时候，各家门前的坪地是晒太阳最好的地方。三五张竹椅、一两件织了一半的毛衣、一条黄狗、一只猫，陪着人们安静地享受着阳光。而小孩子们，当然早已经到田野草垛边疯玩去了。如果赶上下雨，大家便会躲进“火炉屋”里烤火，堆在杂屋里好大一堆的木柴是头一年就预备下的，已经干透了芯，随便扔一把到火塘里，都是旺盛旺盛的火苗。但是，人们并不总是守在自己的家里，清闲下来了，要相互走动啊。出得门来，不管是来到李大婶还是张大娘家，女人们在厅堂里也都不停留，直接就往烤火的杂屋里走去，然后是一阵椅子响动的声音。坐下来了，围着火就开始说话，往往这一坐就是小半天。等到一看时间，哎呀，已经快到做饭时间了，嘴里嚷着：该回家去做饭了。嚷着是嘴巴的事，但是屁股却并不离开椅子。主人家当然会说：还早呢，再过半个小时去做饭正好。于是接着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说话，半个小时又过去了。主妇们这才分头去忙乎着将午餐做好。到了下午，收拾好厨房，故事继续，这李大婶张大娘又回过头到别人家烤火闲聊去了。

　　我一直很奇怪，是不是因为柴火，农村才成其为农村。原先我们讲到农村，还有炊烟升起的景象，可是现在没有炊烟了，家家户户的灶都早已经改造。唯一有点烟火味的，只有等冬天，火塘里的柴火烧起。不骗你，在冬天，乡村的气息都要更浓一些。这主要来自柴火的味道，飘在北风中、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柴火味道，让农村与城市对比鲜明。而其他季节则不一定。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是深深迷恋上了这种淡淡的柴火味，冬天里每次回家都是慢慢地走，在乡间的水泥路上感受着随风飘来的乡村的气息。

　　也不是天天就这么烤火晒太阳，在冬天，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天晴了，衣服被褥晒洗是每户人家的女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一大早，家家户户都是三床四床被子、床单全部拆下来，浸泡在肥皂水里一大盆。搓洗干净后经过一天的曝晒，到了傍晚，干燥蓬松的被子有种特别清新和温暖的感觉。小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在冬天的傍晚自告奋勇去收晒了一整天的被子，喜欢随着被子被抱进屋子里那种阳光的味道。是的，阳光的味道，这个带有一点诗意的词语并不是我现在想起来的，实际上，从我九岁开始，我就一直这么说。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农闲下来，别的事情可以不做，过年的果子可要提前准备。包括果子在内的年货当然可以去采购，但是除了市场上购买的果子之外，还要有点自家制作的土果子。春节时能不能端出来品类繁多的包装果品是钱的问题，能不能摆上几种口味独特的土果子却是面子问题。于是，到了农历十一月，姜啊、萝卜啊、红薯啊等等之类全部被清洗干净，切成片。主妇们选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使出浑身解数，制作出别具风味的盐姜、萝卜皮、红薯片。制作好之后，往瓷坛罐子里放好，等待新年的到来。

　　对了，还有腌菜，也要在冬天制作。将榨菜、芥菜之类的剁碎，晒干，然后腌制起来，这项工作也必须选个天气晴稳了的日子。否则，剁碎的青菜在阴雨天放不了两三天保准霉烂殆尽。这么说来，我突然发现，在冬天的乡村，天晴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雨天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让人讨厌。前面说过，到了冬天，一年的活计都干得差不多了，雨天待在家里烤烤火是不错的，或者一家大小还可以找到难得的相聚机会，围在一起说说人和事——或者什么也不说，女人们架起锅，放上三斤四斤冬天里刚刚压榨好的茶油，开始炸制各种油货果点；而男人们可以聚在一起玩几轮扑克，小孩子守在电视前一动不动。这个时候，整个村庄都弥漫在特别的油炸的香味里，那种香味，简直可以让你陶醉。

　　同样陶醉的，还有乡村里这整个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