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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琴:东川之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30日09:19 来源: 人民日报 刘玉琴

  说起云南,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丽江,那个在传说中充满了浪漫的古城。

  但我想起的是东川,一个远离“风花雪月”,在山上艰难生长的小城。

  深秋,北京金黄色的银杏落叶铺满地面,寒风骤紧,我们去往东川。北京飞昆明三个半小时,换乘汽车又三个小时,一路颠簸进入东川地界。虽是秋意已尽,东川依然青翠弥漫,暖风撩人。不过走进城区,翻越山谷,拂去岁月的光痕,掠过季节的背影,我们还是为这绿色掩映之下的东川,其鲜为人知的艰难与悲壮而一步一叹。

  说起来,东川是昆明的一个区,可距昆明却有一百六十公里,是昆明市唯一没有接通高速公路的区。金沙江从身边流过,乌蒙山在境内蜿蜒,听起来富有诗意。然而山高谷深,地势陡峻,一千八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七是山地,其余为河谷,“地无三分平”。行走于东川的城区乡镇,感觉上是在不断地上山下山。这里,海拔最高处四千多米,最低处六百多米,是世界上罕见的深大断裂带,地质侵蚀强烈。金沙江和小江及支流的切割,形成其沟壑纵横的高山峡谷地貌,令人生畏。东川因此还要承受泥石流的频繁爆发。曾经的山水骤至,土软石松,洪流滚滚,泥沙俱下,千斤巨石随浪逐流的景象,让当地人至今心有余悸。生活在这里,要承载难以想象的艰辛。

  不过,我们因此更为它的绝美与顽强而感叹。

  地处温暖湿润环境的云南,土壤里的铁质经过氧化慢慢沉积下来,逐渐形成了耀眼的色彩。东川的土壤富含铁镁等金属元素,呈现出稀有的赤红色。翻犁过后,雨淋日晒,大片土地变得鲜红如血。在这片火红的土壤上,山坡,深谷,一块块田地被一双双粗糙的手一点点开垦出来,形成片片梯田。一年四季,紫色的洋芋花、黄色的油菜花、白色的荞麦花、油绿的青稞,轮番种植,交替开放。炫目的色彩,搭配着休耕的红色土地,色彩斑斓,光影流溢,仿佛造物主遗落在人间的调色板。

  那天,驱车盘旋四十公里山路上山,一个很美丽的村名——落霞沟,牵住了我们的脚步。站在山坡上,暖阳轻抚,秋风把浓雾碾得很薄。方圆几十公里的红土地,在阳光的照射下,绵延铺展。赤橙黄绿紫的巨幅色块,呈弧形连缀,层层叠叠,宛如天梯。梯田平缓起伏,埂回堤转,似要延伸至云里雾里。对面的山坡上,零星散布着几座民房,屋顶上,几缕炊烟升出树梢,静静融入蓝天。辽阔的梯田和零落的山村,洇染出令人震撼的巨幅画卷。

  有人说,东川红土地是全世界最有气势的红土地,我觉得是因为东川红土地别有一种壮美,那是在贫瘠和蛮荒面前昂首走过千年的宣言。生生不息的遗传密码,生存意志的坚定顽强,都已蛰伏且凝聚于红土。那份从岁月深处漫溢出来的执着淡定,胸纳风云,构成东川独有的个性。正如一位作家所说,即便低到尘埃,也要在尘埃里开出花来。我折服于这巨大的艰难中绽放的坚毅和诗性。如今,时光像江水一样滔滔流逝,外面的世界早已沧海桑田。红土梯田却掩映在千山万壑之中,兀自芬芳,写满轮回更迭中的尊严与不屈。

  东川,一个“铜”字也绕不过去。历史上,东川因铜兴盛,享有“天南铜都”的雅誉。乾隆曾为东川铜矿题匾“灵裕九寰”,称赞其给天下带来的富庶。东川的兴荣让人深叹。

  东川,很古老。西汉为堂琅县,唐始设东川郡,明清一直有东川府,历朝历代地位瞩目。东川,很显赫。三千多年前,东川铜铸造的青铜器名扬四海,西汉达至高峰。公元四世纪,白铜生产技术,使东川登上世界科技高峰。清代,东川铜业进入黄金时期。东川铜占了全国的百分之六十,清王朝的钱币百分之七十由东川铜铸造。顺治、康熙直到宣统时期所铸的铜钱,背面大都刻有“宝东”二字,这个“东”便是东川。当时东川有矿工十余万人,十几个大型冶炼厂,大大小小的铜炉昼夜不停燃烧,熊熊烈火映红了天宇。传说甚至描绘东川城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铜铺的,青色的铜渣砌成了房屋的一面面墙,在朝阳下发出青铜色迷人的光。

  数十万马帮可能见证了东川的兴盛与繁荣。明万历年开始,东川铜源源不断运往京都,供朝廷铸币。从矿山到京师,水陆里程一万余里,其中两千余公里的陆路只能靠马驮运。于是,成群结队的马帮穿行在京滇之间,数万匹马常年驮着运往京城的铜锭,以及带回来的生活用品,川流不息奔走在云南崇山峻岭的古道上,激起的尘埃遮天蔽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叮当的铃声在彩云之南脆响了三百多年。

  而今天的东川,除了起伏的沟渠,充满历史沧桑的建筑,已见不到一块铜片,听不到铜矿机器的轰鸣。站在铜矿遗址前,我们只能遥想当年的盛景,空中似亦飘浮着轻轻的慨叹。犹如一部电影的魔幻镜头,一个曾经的铜都转眼繁华落幕。一个资源丰富的地区成了资源枯竭型城市,华丽的衣袍在风中露出了破旧的洞孔。经过上千年开采,资源枯竭,成本上升,铜价大跌,金融危机……东川由辉煌跌入低谷。因铜而兴,因铜而衰。一个近半个世纪的地级市降格为一个市属辖区。铜矿破产,百分之八十以上企业倒闭。六十年前,万人探矿,六万余人开山凿石,几百公里的矿山喧闹沸腾的景象,早已成为遥远的记忆。东川的光华掩入历史的褶皱,飘落随云远逝的河流。城市乡村,似乎都在沉重地叹息,东川何处?

  公元225年,诸葛亮南征走过东川;一百五十多年前,太平军主力开进东川;七十年前,北上抗日的三千人马在此巧渡金沙江;抗战时期,闻名中外的驼峰航线,东川是必经之地。毛泽东大气雄浑的诗篇“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是对东川乌蒙山的生动描述。

  由富庶沦入贫瘠,东川是尴尬的;由繁华走向没落,东川是悲壮的;由国之重城走向默然一隅,东川是不甘的。而东川的沟壑依旧贮满神奇和奋发的基因,当年战士们手持的火把仿佛仍在山间燃烧。

  走进干热河谷农业生态区,万亩葡萄园绿满山坡,绵延无际;蒋家沟、深沟,几百公里长的泥石流冲击沟,被改造成了泥石流赛车场、泥石流博物馆,蛮荒开阔,青色披拂;六万多公里的矿洞和矿道,犹如地下万里长城,和众多的铜文化遗迹一起,逐渐展露出铜文化的历史奇迹。沿着深长的峡谷,走过金沙水岸,天空澄澈,水急波涌。抚摸着历经风雨的安顺铁索桥,凝望正拔地而起的金东大桥,只觉得历史的烟云和岁月的沧桑,也遮不住清脆的蹄声和绵亘的心劲,连绵的群山和流淌的河流,还奔涌着来自历史深处的激情和渴望。

  地处“两省四县”交汇处的东川,早已开始负重提速,推进城市转型、产业转型。城市功能重新定位,工矿企业再次整合,创建红土地、牯牛山体验式旅游基地,以生态修复实践示范大地伤痕之美。东川对自己的发展定位,凝聚了后来者对时代和先辈的敬意。利用巨大的海拔落差,“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独特气候,挖掘现有资源,覆盖高原特色农业,在“特”字上做文章。东川对自身的资源透视也格外清晰。东川的二次创业,不退缩、不灰心、不言败,倔强的神情布满山坡、深谷,犹如风在诉说着新的风情。

  于是,我们不禁为这一坚定转身而惊叹。在时光的如水印痕里,东川,更像是上帝遗落的一个梦。梦里兴衰沉浮,梦醒晨光骤起。社会转型期的坚韧和前倾之姿,点起“东山再起”的希望。大山的每一块石缝里,峡谷的每一朵开放的花里,东川的昂然之气正蓬勃。

  站在东川的牯牛山上,天高地远,白云悠然。金沙江滔滔东去奔流入海,乌蒙山巍峨耸立沉默不语。几千年无悔的向往,即便满身疮痍也傲然挺立的身姿,让我忽然感到,宠辱不惊,波澜不变,东川的精神意志,风雨中穿行的自信,无与伦比,令人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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