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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琇荣:2005年的占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24日15:27 来源:中国作家网 于琇荣

  一

  哥哥离开第10天。

  妈妈在打苍蝇,可一只苍蝇也没有。我想打开纱窗放几只进来,可大正午的,苍蝇也睡了。

  没有一丝风,看不到一棵树影,哪怕一簇灌木也没有,只有热,死寂的热,和秋蝉焦躁的吵。站在田埂,望着漫无边际的玉米地,我知道,自己必须跳进这密不透风的绿海里,打捞我想要的。

  密密匝匝的玉米叶,蛇一样缠作一团,叶缘的倒刺划过裸露的皮肤,有血渗出。我双臂屈肘护脸,抬头,透过叶与叶的缝隙,白花花的太阳光晃得人头晕。米白色的玉米穗子直挺挺地伸展向天空,纹丝不动。没有风,也没有蜻蜓。热,胸憋闷的热,汗,小溪一样顺流而下,沤得划裂的伤口生疼。

  几声在胸腔内撞击发出的呜咽,从地心深处传来。我猛然站住,眼眶发热,那一刻,世界静得如同末日来临前的黎明。

  爸坐在隆起的地阶上,脚下散落的蓬草成堆,几棵玉米秸斜侧弯在身后。他手所能触及到的地方,已经寸草不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爸问。

  我指了指他的胳膊,上面布满结痂的划痕。其实还因为几十里外哥哥正安卧在同样的玉米地里,我猜想,他在试图寻找同样的境地来感受哥曾经的存在。我们并排而坐,静静地揣着心事。有风来,叶子哗啦啦地响过。

  玉米黄穗了,快收了。爸说。

  是啊,都快八月十五了。我说。话刚出口,心咚的一声砸到了地上,悔得想抬手给自己一记耳光。我偷眼看他,他正看我,我们愣了一下,居然相视一笑。我感激着他的笑,又陷入了沉默。

  抽噎、饮泣,我忙握住爸的手。他的手在抖,肩在抖,抽泣声越来越大,我握的手力量也在加重,终于,他号啕大哭,孩子一样向命运哭诉自己的委屈。

  二

  斜阳薄情地挂在西边,暮色驱赶着温暖,望着璀璨的霞云,我有要落泪的冲动:冰冷酷热的一天,终于快熬过去了!

  帮忙的乡亲捧着碗,屈膝蹲在地上,讨论着碗里的猪肉和粉条。也难怪,他们和这场事件的当事人并不熟。除了奶奶去世,这是爸返乡后第二次看到这么多的乡亲。他向每个来人点头,哪怕是偎在大人腿后的害羞孩子,他甚至使劲地牵了牵嘴角,想给大家一个歉意的笑,为这件突兀的违背人生规律常理的事麻烦了众乡亲而道歉。他蹲在灶口,和添柴暖灶的发小聊天,连声说“老了,老了”,试图为那个突然戛然而止的生命寻找一个心理接受的理由。他不停讲述着哥的孝和善,我暗自诧异,没想到在他心里哥这样好,平日里,他无比严苛,给予哥的质疑远大于认可。我影子一样跟在他身边,紧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浑身抑制不住的战栗。他也乖乖地任我握着,我们都明白,手一旦放开,他将会颤抖得话不成句。

  夜深了,村庄在一片鼾声里沉睡着,月亮已经偏了西。我和爸坐在院子里,看几条狗意犹未尽地寻找着最后的残羹。

  去睡吧,我说,明天还有好些事呢。

  嗯,爸答应着起身去后院,刚走两步,一个踉跄,他忙扶住墙。呵,他回头看我笑了一声。夜黑,他没看到,我也笑了笑,使了劲,还是没笑出声来。

  头疼,被钝锯条割一样疼。我享受这种疼,让我忘了自己心更疼。

  半小时后,我走出院门。月光下,一个孤单悲伤的身影站在路边,远远地望着长明灯点燃的地方。是爸。

  我走过去。月辉清亮,旷野空寂,村舍、树木,就像一幅用黑灰线条勾勒出来的水墨画。

  明天天气不错。爸说。

  是啊,哥心好,不难为人。我说。

  来的人不少,好几十里路呢,来送他回家。爸说。

  是哩,车都排到村外的田里。我说。

  沉默。

  板挺厚,松木,不易得啊。他使劲撑开右手掌,比画着。

  是,现赶制的,要的最好的。我说完,伸出舌头,舔进鼻涕和泪。夜黑,不擦,不吸鼻涕,他感觉不到我在哭。

  那年,就是在那个河堤上,看见你爷爷正要起灵,赶着就跑过来了。他指了指村西头夜色中的河堤坝。

  这事我听妈说过,哪里是跑过来的,是从堤坝上摔倒滚下来的。

  后来着急回迁,一是因为你奶奶,也因为你姐,年龄大了,怕她嫁在那儿,一家人要在一起啊。他继续说。

  我眼一热,说,您还记得我为从长春回迁和您吵架的事呢?

  记得,别看当时生气,心里挺高兴,你性子绵,一直担心你长大受欺负。爸说。

  您现在应该担心的是我欺负别人。我裹紧了衣服,笑着说。

  他呵的笑出了声,看看我,说,夜凉,回吧,我困了。

  一个小时后,我再次走出院门。月光下,一个孤单悲伤的身影,望着长明灯点亮的地方。我躲在院门口阴影里,陪他。

  三

  昏睡一天一夜。两只被泪泡肿的眼凄惶得像找不到巢的鸟。在恍如隔世的虚惘里我惊讶地发现,眼前一切如常,阳光依旧炙热,夜风依旧清凉,鸟啼、花香、人声喧闹,世界依然上演着奢华的舞台剧,就连自行车链子盒,也依然发出“咔咔”声,不轻不重,好像那就是个梦,如今梦醒了,只是我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毛玻璃,一切变得那么漂浮不真实。原来所谓的生命宝贵只针对大多数个体而言,而它所衍生的影响,远远低于自我预估,像堆篝火,燃烧,或者奄息,存在或离开,只关乎围护着它的人。

  只是亲人的心里从此被插上了一把刀,在特定的节点或熟识的记忆被不时拧上几下,疼得自己哑口无言,只能独自躲在一边默默舔舐伤口,静待伤愈。

  每每路过,每每想走进,每每望着锈迹斑斑的铁门止步于那个路口,在树下静静伫立,期待从阳光微尘里,辨识出那夜你轻嘘而来的烟香。一想到你再也享受不到这阳光和煦,一想到再也不能感受你的笑声和气息,一想到你在冰冷的泥土里日渐消弭,我的喉咙就酸酸地哽咽。

  我恐惧,害怕夜幕降临,疼,焦躁,让我无处躲藏。

  我时常翻看手掌,揣摩这突兀改变命运轨迹的宿命在哪条纹络里隐匿。没人知道,那天的黄昏,我本想去帮哥做账,顺便一起吃饭,其实我本已拿出了电话,甚至拨了两个号码。如果我们在一起,他就会让工人接货,就不会站在厂门前的路边,就不会遇到那车,就不会……而我却贪恋和朋友去做衣服,错失改变悲剧的时机。天知道我怎么想的,居然还做了一套黑色套装。意义的丧失正是重大事件即将发生的明确迹象,正如我迟滞的到来,死亡的消息锐利地划开午夜击中了我,无从选择无力抵御。而当时,温馨的灯光下,妈正发面,和爸盘算着明天给我们包什么馅的包子。那套衣服在我衣橱里挂了很多年,整洁如新,它在时时提醒我,衣橱里除灰以外不能增添其他色彩,我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自责,像个解不开的魔咒,影子一样追随着我。

  处理完所有的善后事宜,我似乎被掏空的只剩一副皮囊,日渐干瘦。

  四

  八月十五如期而至,爸妈对这个日子倾注了超常的热情,打扫房间,晾晒被褥,把各种馅的月饼、水果搬回家。他们竭力要把这个团圆节装饰得更圆满。每天回家,陪爸妈晒着太阳,看菊花舒枝展叶,回忆着往昔艰难却美好的日子。我们相约好似的,刻意回避着,好像这个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也没有经历过伤痛,虽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彼此已憔悴得脱了身形。

  有一天刚进家门,爸欣喜地拿出张纸给我看,上面是四句诗,其中两句是:

  梧桐月遮半影,梅香润夜无声。

  爸说,这是他80年代初偶遇一道士给占卜的,梧桐是指儿子,梅香指女儿,半影,就是两个儿子要失去一个。这原是命里注定的事。

  爸和妈看着我,我看着那张纸。我相信那是宿命的事,我宁愿相信,信了,就放过了自己,回头再看历经的,就不是伤,是路,是轨迹,我们不过是顺了轨迹走进了宿命的局。我心释然了,我第一次发现占卜是件如此可爱的事情,虽然明知道那是伪科学带有欺骗性,但我愿意被欺骗。我决定放开自己,我要亲手解开捆绑在身浸满泪的绳索。那天,我们笑得无比开心,轻松地憧憬着未来。

  五

  噩梦,一个明知道是梦却无法叫醒自己的噩梦。空洞的眼神望着夜,两眼潮乎乎的,枕巾湿了一半。忘了关窗,有月,透过窗棂漫进来,照在墙上,风吹纱帘褶皱印在墙上,像树枝,影影绰绰在动。生命奥妙无穷,我尚未窥到门径已感到恐惧,云飘过月亮,树叶随风飞舞,对面楼上未知名的窗户流淌的昏黄灯光融入月色,给人安慰,我仿佛听到灵魂在肉体无法企及的高度放声歌唱。

  那是四句诗,我忽然想了解其他两句谶语的寓意,无论悲喜。

  我回家了,爸妈不在。蹬椅子翻找爸爸放置占卜的柜子。有两张纸,内容一样,一张是我见过的,一张是完整的A4打印纸,在它的边缘,是一行打印机默认字符,其中写着:2005-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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