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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震:岳父走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24日15: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许 震

  岳父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我怎么也不相信。

  走在黑夜里,没有灯光、月亮和星星的晚上,他时常露出脸来,冲我嘿嘿地一笑,说句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乡音。躺在沙发上或床上,冥冥之中,我看见他拄着拐棍走来走去,抑或坐在他的村口,等待着经过村子的公交车门打开,眼神渴望而焦灼,激动而兴奋,咧开嘴,露出褐黄的几乎没有光泽的牙:“许震来了!”

  今年7月23日,我又一次来到岳父所在的村庄。走出公交车的时候,没有了“许震来了!”的声音,不免有些神伤,怎么没有来接我呢?稍微一过脑子,唉,这次从北京来不是给他老人家上坟的吗?不过,从阳光的羽片中,我仍看到了他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

  岳父确实死了,死了整整3年!他坟头上已经长满了荒草,半人高的玉米杆已经完全将他深深掩埋,知道的人明白这里埋藏着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灵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田间地头积的一小堆土肥。坟头的后面,有一米多深的水沟,农民浇地用的。临死前一直养鱼的他,在那个世界里,说不定正在放牧着他的鱼群。

  岳父,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他在世的时候,我一直称其为叔,他死了之后,我仍称他为叔。出殡那一天,我哭着喊了一声:叔!与我一同参加他葬礼的大哥,在我身后猛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角说,应该喊大爷。可我仍哭我的叔。大哥看了我两眼,从嘴角里漏出了四个字:不通事理。

  他活着时候,我喊他叔,是我老家陈集乡的风俗,对于岳父,比自己父亲大的喊大爷,比自己父亲小的喊叔。我给大哥说,他死了,我还喊他叔,是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没有死,在生活中我时常看到他的影子,也常在梦中与他聊几句。

  岳父仿佛没有死,不只我这么觉得,妻子这么觉得,就连一些乡邻也这么觉得。这次来给他上3周年大坟,碰见一位卖瓜的老农,捧着两个大西瓜直敲他家的门。我告诉他,老人已经走了。他有些疑惑:不可能吧?我才三年没有来卖瓜,他就死了?!以前,我来这个村卖瓜的时候,每到他家门口,他都给我准备碗凉白开水,我喝了他十几年的凉开水。我带着他来到岳父的坟前,他把手中的西瓜啪地一摔,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岳父确实是个好人,他生前开过自行车修理铺,三街五村都知道,用他的打气筒不花钱。他做过白铁电汽焊生意,一年四季燃着个煤球炉,熟识的不熟识的人都喜欢在他的门口歇歇脚,喝口免费的水。我岳父说,人气就是财气,风水就是从善。

  岳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自己的名字,却对书法出奇地爱好,乡邻的文人雅士写了字,他统统收藏,装裱后挂在中堂。一个字不识的岳父是乡间名人,方圆几十公里的白铁活没有比他更好的,再难的白铁活一到他手里就像变戏法似的,既美观又结实。别人一个白铁瓢3元一个,他卖两元一个,别人保修一个月,他保修一年。他的日子越过越红火,逢年过节他家的鞭炮最响,他家的天灯最亮,他的朋友最多,收空酒瓶的,一周到他家两趟。

  故乡是因为爹娘的存在而存在的,死了爹的妻子,常常以泪洗面,天天盼着黑夜来临的时候,在梦里见见他,聊些冬暖夏凉的问候,谈些人情冷暖的世故。我把妻子这种病态的情况报告了岳母。岳母说,她到他坟头上念叨念叨,让他别想她。岳母不知道到岳父坟头上烧过多少纸,也不知道念叨过多少次,妻子依然行走在阴阳两界的隧道里,白天上班,晚上与他聊天。青丝缕缕的她,不到一个月,头顶上就出现了根根银发。

  岳父2006年底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其实1998年以前,就查出他患有各类疾病,常年吃药。我和妻子家里的存款一天天减少,妻子回老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增多。岳父逢人就夸,我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对岳父的孝,不只是出于他对我妻子的养育之恩,还有对我的知遇之恩。我出身贫寒,父亲早逝,没有房子,没有票子,惟一可以称道的是自己是部队一名排级干部。岳父说:这孩子不容易,吃过苦,肯上进,没有房子可以买,没有票子可以挣。妻子将信将疑地嫁给了我。岳父一分钱的彩礼也没有要,还给我买了电视机、洗衣机等。

  岳父去世的时候体重200多斤,是被四五个乡邻抬着出去的。从火化场回到家的时候,是被一个人捧着回来的。岳母问,人呢?乡邻用嘴巴指了指怀中的骨灰盒说,这。岳母大惊一声,呜呜地哭起来。岳父一生打造了50多间房子,最后葬在只有巴掌大小的盒内。他的身体,他的灵魂,还有亲友对他的思念,都装在这个小盒里了。

  孩童时代,我曾经跟在大人后面,千万次呼喊过毛主席万岁,他老人家也就活了80多岁。如今,不惑之年的我的认知是:人活百岁终有一死,关键是能让生者记得,有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灵魂在这个世间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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