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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凌云:乐平里的“骚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11日15:3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周凌云

  乐平里是极普通的村子,也是极不普通的村子,它默默无闻,又声名斐然。一个小村儿,却诞生了伟大的诗人屈原。在这位诗人的影响下,村里一直活跃着一个著名的诗社,叫做“骚坛”。

  骚坛始于何年,渊源究竟有多长,汉代?唐朝?宋、元时期?这已经无法考证。但是始于明代是有依据的,这依据就是“黄氏族谱”的记述。乐平里的黄氏一族都是江西人,洪武年间奉旨移民,由江西至湖北,又从荆州到夷陵,“怀秭归屈左徒灵均之高风,慕骚坛之古迹,落业三闾”。三闾,是地名,就是乐平里,历史上乐平里也曾是三闾乡。黄氏来三闾,是“仰屈原高风,慕骚坛古迹”,看来他们是颇有诗人情怀的家族。在他们看来,骚坛已是古迹,证明骚坛存在久矣。由此可推,骚坛至少始于明代,甚至可以朝前推很长一段时间。600多年的历史,可以算一个很古老的诗社了。

  因为时代久远,明代骚坛没有留下什么诗作。

  清代骚坛繁荣,诗人众多。杰出的诗人要数向国庠、向鸿翥父子。向国庠著有诗集《笔山诗草》,录诗百首,还有许多诗作散失民间。谭启文写得也很好。谭启文,号炳轩,生于清朝同治年间,写诗颇丰,但留存也甚少。他有一首诗流传甚广,这首诗背后有一个故事。有一位州学训导李香斋,自诩“香山九老”,听说乐平里有个骚坛,执意要去见识一番,他请刚从省立师范学堂毕业的周陶卿一同前往。谭启文也邀约骚坛诗友们迎接。两方见面,真有切磋一番的味道啊。李香斋心里是瞧不起人的,骚坛写诗的几个泥巴腿子能算老几?诗能摆上桌面吗?于是先发难,要谭启文先写首诗,然后他再以诗作答,一唱一合,看谁来得快、写得好。谭启文略加思考,晃脑吟道:“忽逢大敌战骚坛,风雅宜人眼界宽。愧我抛砖卿引玉,劳君说项共瞻韩。青莲逸韵千秋在,白雪阳春一曲弹。只恐江郎迷五色,行间珠玉等闲看。”

  谭启文秀口一出,骚坛诗友们也七嘴八舌,纷纷作诗。李香斋和周陶卿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了,怎么能用诗歌一一作答呢?乐平里人有良好的诗的基因,从小就在诗的氛围中长大,说话有韵味,吐词是平仄,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州学训导哪是对手,他们小瞧了这些拿锄头的人。周陶卿虽学识博渊,但诗青涩,味寡淡,意韵薄,怎是骚坛诗人的对手?周陶卿见势不妙,绞尽脑汁,匆匆应对:“香山高会气如虹,五岳归来眼更空。羡君才艺推倚马,愧我技小似雕虫。曾经沧海难为水,甘向骚坛拜下风。觅得诸公佳句在,呼童收入锦囊中。”

  清代,骚坛诗人们写诗无数,现在留给我们的还有一千多首。

  民国时,骚坛薪火相传,诗歌仍然兴盛。活跃的诗人有黄家驹、谭有章、李东原、谭光旭、谭光沛等。1948年,又正式成立了“骚坛文艺月刊社”。凡是会员,一月一聚,不得旷社,聚时必吟诗修文。黄家驹,是此时骚坛的领军人物,曾读私塾十年,后又教私塾多年。他熟读《离骚》,也能信笔骚体,性格开朗,幽默健谈,其诗自由豪放,不拘一格。可惜,我在翻阅骚坛的档案时,只读到他两首诗,都是骚体。谭光旭,村里人叫他“木腿子诗人”。辛亥革命时期,他走出大山,在北伐战场扛过枪、打过仗。木腿子诗人走出乐平里时,还是一个胳膊腿儿健全的热血男儿,20多岁回到乐平里,却少了一条腿。他安了一只木腿。他藏于自家阁楼上,苦读《诗经》《楚辞》和唐诗宋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书读够了,他便在村里办起了私塾,招三四个学生,收五六石粮食,这样就可以谋生了。教书之余的全部精力就用来写诗。他一生中最崇拜的人就是屈原,是屈原给了他力量,是《离骚》给了他意志,是这片诗的沃土给了他创作的冲动。木腿子诗人一生写了几千首诗,1962年,这位诗人饿死了。“文革”时期,儿女们害怕这些诗歌会招来祸端,便秘密地焚烧了。

  “文革”期间,骚坛停止活动,诗人纸笔高搁,嗓子嘶哑,整个村庄也没有写出一首诗作。诗不仅与诗人们的心境有关,与经济有关,也是与政治有关的。诗要表达思想,思想禁锢,诗人们也难有诗情。

  季节总是轮回的,春天还会再来。1982年,谭光沛、杜青山几个写诗的农民,发起恢复骚坛的倡议,响应者众多,这就像一棵树上的鸟鸣,会唤起了众多的回应。是鸟,就会鸣叫。

  五月初端午节这天,骚坛正式恢复成立了。选举乡村篾匠谭光沛为社长,通过了章程,发展了24名会员。章程规定,社长必须是农民,会员也都是农民,确立骚坛是农民诗社。这是从古至今一脉相承的。每年都要举办骚坛诗会,诗会地点就是屈原庙。

  骚坛重建诗友安,屈子遗风今又传。

  五月初五端阳节,就是屈原故里诗人节。五月,端阳花举着火红的喇叭,也在屈原庙前绽放了。

  这一天,泥腿子诗人们从山包包上,从山凹凹里,来到屈原庙,聚集一堂,比文赛诗,共吊孤忠。诗人们将带来的苦艾,用红纸红布条系扎后插在庙门之上,接着在屈原的塑像前叩首焚香,祭祀一番,再唱上一曲招魂曲。然后,大家都掏出自己的诗作。赛诗会上,说不好普通话的,就用土腔吟唱。吟唱的,都是凭吊屈原的诗,主题精纯不杂。

  诗人们在屈原庙里唱和,互相欣赏和品味,不吹毛求疵,不卖弄炫耀。为纪念屈原,诗人们的吟唱都发自肺腑,都源于诗人的血液、骨髓和最纯洁的灵魂。例如,“读罢《离骚》掩卷思,屈公何故不适时。忠心一片付流水,越想越悲俨若痴。”

  赛诗会后,自己动手,将各自从家中带来的腊肉、豆腐、小菜、糯米做成家常便饭,还特意做一些粽子,然后在庙里的天井里围坐聚餐,吃自己煮的饭食,饮自制的包谷酒,还余兴未尽地谈点诗,优哉乐哉,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原本幽静凄清的古庙,顿时烟雾氤氲,艾粽飘香,诗语喧哗。诗人们把诗稿交给守庙人徐正端,然后举着火把归家安歇。一年中,隆重的骚坛诗会就这样结束了。

  1982年,全国一百多位诗人、作家、学者在秭归参加屈原学术研讨会。期间,大家到乐平里考察。为迎接他们到来,骚坛诗人们放下锄头,拿起笔头,挑灯夜战,搜索枯肠。他们还自凑“份子”,购买纸笔,请来村里的“书家”,将诗稿搬到了墙上,办了一份“墙上诗刊”——骚坛诗刊,这成为乐平里的一道亮丽风景。之后,骚坛举办诗会后,便将农民诗人们的诗抄誊到土墙上,在村头又一次发表,让全村人欣赏,让行人们玩味。诗人们的欲望膨胀了,他们觉得乐平里的阵地小了。两三年后,他们把诗歌墙刊办进了县城,一时也引起了山城的喧嚣。真是很难理解:他们收获的有用的粮食运进县城,总是没有声息,而他们笔耕的无用的诗歌,一搬到县城的墙上,引来的却是躁动。在城里的墙上办了几年后,一份油印的《骚坛诗刊》诞生了,于是又多了一种与外界诗社进行交流的媒介。

  每年端午,农民诗人是怎样过节的,是怎样准备诗会的,又是如何在台上露胳膊伸腿儿的,大小媒体感兴趣,纷纷来采访。当然,媒体看重的也不全是诗篇,更看重诗人的精气神儿。乐平里是一方沃土,土壤的底肥是屈原的文化,骚坛世世代代不衰,是根扎进了底肥。骚坛传承屈原文化的信念永远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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