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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子:治病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02日11:23 来源:人民日报 浦子

  我从小的记忆里,写着一个大大的“饿”字。一个场景记忆犹新:幼小的我手扯母亲的衣角,怯生生地探出头,像是一只雏鸡从母鸡的翼下张望出去。我前面是村里60年代初公共大食堂的大灶,大灶上安了七石缸那般大的铁锅,烧饭的公公用平日里农家用来施肥的料勺,把锅里煮好的粥一勺勺舀到木桶里。粥很稀,照得见人影。但粥总归是粥,是米煮的,香气扑鼻。这时候,我看见有挂在勺外的粥汁沥拉在锅边的灶台上,且一滴一滴往地上跌落。我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毅然走上前去,张开小嘴,对着灶台跌落的粥汁迎了上去。粥汁如仙露般自天而降。

  “谁家孩子?这不烫死!”公公骂道。

  “我家孩子,饿死鬼托生的,”母亲一个箭步上前拉回我,满脸通红。

  之后不久,公共食堂倒闭,家家户户自己买来锅自己烧饭吃。米饭是没有的,番薯、洋芋、南瓜,有什么吃什么。我清楚地记得,一大锅番薯烧熟,人先吃,吃剩的全给了猪吃。后来有了麦子,在自家堂前石磨上磨了做麦糕。白粉少,黑粉多。奶奶蒸麦糕时,在黑粉外裹了薄薄一层白粉。奶奶好刁,想用这些白粉蒙蔽我们,让我们吞下黑粉去。我的嘴更刁,只剥了那层白粉皮吃。母亲坐在一边看见了,苦笑,不骂。

  饥饿也是动力。为了摆脱饥饿摸爬滚打,后来终于有了饭吃。不仅吃饱饭,而且有好饭吃了。记得那时候独领风骚好几年的小说《美食家》,是一个叫陆文夫的苏州作家写的。它的受追捧,不仅仅是文学上的,还有吃饱饭后人们在饮食上的美食思潮。吃饭都与美学连上了。餐餐饱食,宴席上的菜肴丰盛程度更令人惊讶。多吃一些。这是集体无意识中对饥饿的恐惧。

  然而,高血糖、糖尿病,就顺着这恐惧的间隙找上门来。时至今日,全世界已有1.5亿糖尿病患者,我国就有3000万。糖尿病已然成为继心脑血管疾病、癌症之后的第三大疑难病症。

  我听闻这个病是在十多年前,得病的是熟人、朋友、同事,还有亲戚、家人。可我潜意识里有恃无恐:饿过,饿得皮包骨头,饿得患过浮肿病,饿得这世界亏欠我的太多太多!这掠夺美食的狂热阵势酷如当年的陈胜、吴广,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天下本来是我们的,夺了去!

  这对待食物如韩信用兵多多益善的态度,很快让身体肥胖步履艰难血压升高。去年下半年单位组织体检时,在高血压高血脂的基础上,被查出“血糖偏高”,与许许多多国人般,成为“三高”之人。

  之所以不称“患者”,还在于自己坚定的饥饿恐惧——多吃一些无妨。一直到今年的3月,去县城医院,医生说非治疗不可。就听医生的话,服了药。

  服药第一晚。上半夜腹胀如鼓,咕噜有声如有蛙在里边乱窜;下半夜腹泻,又喷又射,如肛肠内藏匿了仇恨的机枪。疑是肠胃功能紊乱,伴有轻微的怕冷及发热。隔日找出说明书看了一下,上书:“……本品对小肠壁细胞刷状缘的α·葡萄糖苷酶的活性具有抑制作用,从而延缓了肠道内多糖、寡糖或双糖的降解,使来自碳水化合物的葡萄糖的降解和吸收入血速度变缓,降低了餐后血糖的升高,使平均血糖值下降……不良反应:常有胃肠胀气和肠鸣音。但有腹泻和腹胀,极少见有腹痛。”

  副作用的依据找到了。但这不是我的主要关注点。我在药理这一节中找到了几个关键词:抑制,延缓,降低,下降。到了我眼里,看到的则成了:

  抑制幸福;

  延缓幸福;

  降低幸福;

  下降幸福。

  我的肉体表示极度不满和反抗。

  可是,为了应对更大的威胁——从医生嘴里说出的可能危及生命存在的威胁,我还是听从了医生的嘱咐:节食、运动。

  节食。首先从家里的饭桌开始。以往吃饭,满满的一大碗,碗沿上凸起一座小山。现在,这座小山被搬走了。虽然不是愚公移的,却比愚公更为困难,我的肉体在深深的惋惜。糖,被无情地拒之千里。以往甜甜的酱板圆子,因为无糖或少糖,变得淡而无味。盐,少之又少,原先的菜肴感觉全无。饭桌上从此没了咸菜、臭冬瓜、腐乳、咸泥螺等腌制品。肥肉,做错事了的孩子一般,躲在我目光不能及的角落里。在应酬场合,我突然变得文雅了,雅在酒量的减少。起初时不喝,一两次,朋友们都原谅了,有病嘛;三四次时,就有议论出来:能喝不喝,真不给面子!

  白米饭,香喷喷的,那是儿时的梦呵,你一边将已经在碗的小山削去,一边胃里在咕咕直叫;肥肉,汪汪的色,水水的油,你瞧一眼流一口口水;朋友们出于友情的相邀,你一边拒绝,一边道歉,一边又想着把整瓶酒喝了。

  运动可能是最好接受的方式了。就信了医生运动能治病的说法。就走路,打乒乓球,爬山。

  走路不是普通的走路,得把步子迈得大一些,大步流星是最好的形容,把面前的空气当成敌人,如果是别的东西挡道,也一律格杀勿论。

  打乒乓球不是平常意义上以娱乐输赢为主的打法,而是将球板作为刀作为枪,将乒乓球作为敌人,杀!杀!杀!乒!乒!乒!故一只球平日里半个月的寿命,减少为一周,二楼球室的一只垃圾筒,就躺满了废球。如果这些球的残躯有灵,一定在某个法庭状告打球者的暴行!令球发指啊。

  爬山更不是一般人的爬山。一般人爬山带着愉快的心情,我则带着恨。一步步踏上去,像是踩在仇人的头颅上。这种仇恨,把周围的无限风光都抹杀了。这山,对于亲善它的人喜好它的人,都无私奉献了新鲜空气和鸟语花香。而我,虽则收获了汗水,却是旧恨未消,新怨又结,因为肌体的酸痛劳累。

  然而在那连续几个月里,我却慢慢发现,高血糖并不是潜伏在我身边的唯一“病魔”——我遭遇了雾霾。

  尽管它存在十几二十年了,但过去我并没有正面领略其恶姿。如今,我在野外锻炼时真切“感受”了它。雾霾天气时,我的呼吸滞重,咽喉发疼。十多年前,我随一个作家访问团访问加拿大时,一个华裔导游说,他在这里生活久了,有一次回国,当飞机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他就发现机舱外的空气让喉咙辣辣的难受,没住几天,就逃难似的离开了。我当初不以为然,还以为他是矫情,今日始知其诚不我欺。

  有经济学家指出,雾霾就是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高血糖”。究其原因,主要是发展方式的问题。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盲目追求发展,忽视了生态环境,而且已经到了非治理不可的地步。无奈沉疴已久,纵然在目前国家的治理政策和措施之下有所进步,依旧是任重道远。

  世上最难办的事就是让离弦之箭收回,或将吃了半餐的饭碗夺下来,将一贯钟情的鸡鸭鱼肉视为敌人。《韩非子·解老》曰:“人无毛羽,不衣则犯寒;上不属天而下不著地,以肠胃为根本,不食则不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 老子在《道德经》第四十六章曰:“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这两位古人在告诫今人,欲望本身不是罪过,没有好好的控制欲望才是罪过。控制人的血糖如此,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也如此。

  知足,常乐,把人和经济社会发展的欲望都控制在合理区间内,能否驱除我身体的高血糖,以及社会发展中的“高血糖”?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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