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鹏:葡园独白

　　每个周末我都会去葡园，一个人在那里读书。在那间并不宽敞的屋里，我踱步、静坐、思索，时常觉得书桌上涌动着一个人的千军万马，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同时出现在小屋里。

　　距离葡园不远处，是一家汽车厂，后院每天都摆满了刚下生产线的新车，像是一个关于速度的寓言。它们走完了生产流水线，汇聚到这里，等待被销往天南海北，以静默的方式宣示速度的存在。当一辆车停在住宅楼下，似乎是对生活的某种诠释；当一片车辆停在城市的背面，则是对命运的一个隐喻。让人心安的，是不远处的一个个窗口，被称为“家”的地方。车在疾驰，风景在迅疾地撤退。是速度，让一条路变得恍惚，让最真实的生活变得虚幻，让一个人在追逐中迷失了自己，让家成为“在路上”的驿站，让故乡永远成为故乡。我们总在追求更多的可能，常常忽略了背后那个坚实的存在。家是排斥速度的所在。正如一杯葡萄美酒，是不该被一饮而尽的，其中的诸多滋味，只有在缓慢中才能体会。

　　傍晚在葡园楼下散步，我时常看到一个练太极拳的人。他屏息静气，心无旁骛，一招一式极为缓慢，流畅，像是集中了全部心力，又像丝毫没有用力。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视从身边路过的人。我注视着他，时常就陷入莫名的感慨和猜测：在职场，在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会是什么样子？我对他充满了好奇，却从未想过要去问一问他，此刻的任何语言都是一种打扰。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世界，我不想成为冒昧的闯入者。

　　在葡园，我同时看到了静默和速度。或者说，速度和静默同时在葡园出现，我看到了它们。有些时候，我们被信息充满，被速度裹挟，并且失去了抗拒的勇气；另一些时候，比如那个练太极拳的中年人，沉浸在自我世界，我相信他放下了一些东西，也更坚定地守住了一些东西。他是从人群中走出来的。

　　在葡园，我时常被一束光照亮。我所说的光，不是眼睛所看到的，也不是心灵所感知的，它是某个瞬间对自我的犹疑和困惑，这里面传达的是一种最真实的东西。我不想掩饰我的犹疑，正是因为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确定性，生活才变得更加值得期待。在葡园，在一个确定的所在，我写下了太多不确定的文字，我想表达的，是我所割舍和掩饰的那一部分，写在纸面的文字不过是一条甬路，它们的存在是为了把你引向那个并不确定的所在，一个更加幽暗或者更加开阔的地带。

　　“葡园”是我的书房，它位于这个城市的边缘，背靠大海，毗邻一片葡萄园。我曾经想过，邀请书法家朋友写下“葡园”两个字，挂在书房的墙上。只是想了想，至今也没有落实。这样也好，没有任何装饰，只需要洁净的墙面，简朴的书桌，还有一颗崇尚简单的心，就足够了。“葡园”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词，也不仅仅是一个地方，它是一种状态——一种远离的状态，一种自在的状态，一种拒绝言说的状态。它契合了我内心的所思与所需。

　　闪电与灯火在海水中的倒影，需要怎样的力量才可呈现？站在葡萄园里看楼群，抑或站在阳台上看葡萄园，不同的视角，相仿的心情。我所看到的，是生活的不同侧面以及关于生活的不同理解。我知道，有一株葡萄并不属于这片葡萄园，它的倔强的枝身，在浪漫目光无法抵达的地方，刻下岁月的沧桑。在一株葡萄与一片葡萄庄园之间，我看到一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这是海边的葡萄原乡。这里的太多故事都是以日常的姿态发生的，它们直接介入了我的日常生活，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当这样的生活被表达，表达本身就成为一件与美相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