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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明贤:读诗养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28日09:38 来源:人民日报 戴明贤

  文学诸门类,诗最受尊崇。诗是文学的冠冕,是人生的敏锐触须,是时代的首席发言人,是民族的形象大使。

  诗以一当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一语胜过千字文。诗如影随形:童稚诵得,耄耋不忘。大地之美无过山水,山水给诗以灵感,诗给山水以灵魂,山川因诗而彰,诗与山川同寿。吾国列先民歌谣为《诗经》,以“诗教”为民族精神的课程。远自春秋战国、秦汉唐宋,近迄抗日与新中国成立,足以提炼时代精神和心灵世界的文学总是诗。马尔克斯是小说家,在诺奖宴会讲话时却感谢诗,把诗歌称为“平凡生活中的神秘力量”。

  独恨自己爱诗却天不予诗才。时时分明感觉到“诗”的存在,闻到了它的气息,却移不到纸上。有诗心而无诗思,有诗意而无诗笔。旧体诗词还能诌几句,新诗绝对写不了。于是甘当“粉诗”,从少壮到老迈,读而不厌,抄而不倦。有相当一段时间,新诗似乎有些受冷落,甚至被讥讽为写诗的比读诗的多。近年诗歌出版转暖,最近又从媒体上接连见到讨论诗歌的报道和文章,有空谷足音之感。应当如此,促进诗的传播和普及,是提高公民素质和教养的根本之一。

  我童年正值抗日战争,大量插上音乐翅膀的诗,成为一种生命的存在,至今吟唱不辍。一句“维护中华民族,永做自由人”,随时可令“双泪落君前”。很多抗战歌词本身就是好诗。如端木蕻良的《嘉陵江上》、陆华柏的《故乡》等,老一辈人耳熟能详。有一首为马思聪著名小提琴曲《思乡曲》配的词,严丝合缝,异常精彩,但似乎传唱不广:“当那杜鹃啼遍,声声添乡怨,更堪那江水呜咽,暖丽南国多情的孩子啊。当那红花开遍,瓣瓣是啼痕渲染,尽都已随春归去,流浪儿啊你还在嘉陵江边徘徊。那边就是你可爱的故乡,就是有水鸟翱翔的地方,那边白云映红荔村前,孩子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回家?”我猜测这首歌词的作者可能是徐迟,只有他能同时满足优秀诗人、精通音乐、马思聪挚友这三个条件。

  我青年时代崇拜的诗人是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在黄河流过的地域/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手推车/以唯一的轮子/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穿过寒冷与静寂/从这一个山脚/到那一个山脚/彻响着/北国人民的悲哀”“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在北方/乞丐用固执的眼/凝视着你/看你在吃任何食物/和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这些诗,仿佛把遮蔽着我眼睛和心灵的一层薄翳拨去,看到了寥廓的天地和苍莽的艺术。短短的《树》,“一棵树,一棵树/彼此孤离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它们的距离//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它们的根伸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一见记住一辈子。后来,见了艾青的新诗还是往笔记本上抄,但觉得那股精气神消退殆尽了。未久开始反右,报道文字说,他自我检讨:战争年代每天醒来,头脑像沾满露珠的树叶,沾满诗句;现在每天醒来,脑子像干枯的桔子皮。这绝对是实话实说。某一时代能否给某一诗人以灵感和激情,好比爱情,必须两情相悦,强求不来。树越大,越难移栽。赵树理是另一个例子。艾青搁笔复出后的《光的赞歌》《古罗马斗兽场》等,气魄雄大,但直接议论,诗味较薄。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领军诗人是贺敬之和郭小川。两位都才气纵横,激情澎湃。贺敬之的《回延安》《桂林山水歌》《西去列车的窗口》,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乡村大道》《祝酒歌》等,都是传诵一时的名篇。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建成人民大会堂,郭小川作长诗《望星空》,前章描绘星空之壮丽,使人感到人生渺小,后章由望见大会堂而回顾生活着、思索着的人间,于是:“星空哟,/面对着你,/我有资格挺起胸膛。”前段是后段的铺垫衬托,主旨在歌颂革命事业。

  闻捷是当时一匹震惊诗坛的黑马,以接连发表几组少数民族爱情诗(被戏称为“集束手榴弹”)而一夜成名,也是一位锦心绣口的隽才。后来从北京移栽上海,写长诗《我思念北京》,列举名胜去处,宛如工笔长卷,雍容华贵,却显得板滞少气韵。他的力作是长篇诗体小说《复仇的火焰》。后记中说,他曾为写成长诗还是写成诗体小说考虑再三,最后选定后者。可惜这选择无疑错了。人物、情节太复杂,那些分行的描写和对话读起来非常别扭。

  何其芳说“叙事诗”应当称为“咏事诗”,一语中的。人物、故事入诗只宜“吟咏”而不宜“铺叙”,更不宜刻画。古体如《十五从军征》《木兰诗》《长恨歌》《琵琶行》《圆圆曲》,新诗如《蚕马》《帷幔》,译诗如《魔王》《罗累莱》《古舟子吟》都是成功的好例。诗人朱湘把《十五从军征》改写为《还乡》,对季节、村落、人物一一加以刻画,篇幅扩大数倍,艺术力量反而大为削弱。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莱蒙托夫的《童僧》、拜伦的《唐璜》实际都是许多段抒情诗、叙事诗、讽刺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是古人最展开描写的长诗了,也只说“府吏长跪答,伏惟启阿母”。而像这样的写法:“王金翻开眼瞅了一瞅,/随即傲然地回转了头。/这下子,把几个犯人都激怒了,/大胡子对着他把额头紧皱”(郭小川《一个与八个》),实在不能当诗来读。

  清人吴乔有妙喻:“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辞必副其意,犹饭之不变米形,啖之则饱也。诗之措辞不必副其意,犹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也。”美酒岂堪牛饮!“诗体小说”可算一种尴尬的“蝙蝠”体裁,一个文体陷阱,真写成分行小说就上大当了。

  当时于我最为亲切的诗人是与我年岁相若的公刘和邵燕祥,他们的诗中出现了崭新一代的抒情主人公——自觉的边防军人和新世界的建设者:“我推开窗子,/一朵云飞进来——/带着深谷底层的寒气,/带着难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公刘《西盟的早晨》)“收拾停当我的行装,/马上要登程去远方。/亲爱的朋友送我/告别天安门广场。”(邵燕祥《到远方去》)这些诗让我感到生活和艺术双重的鲜妍美好,艳羨向往。这两位历经坎坷,二十年后复出诗坛,深沉睿智,炉火纯青,已是名将重镇。邵燕祥的长诗《五十弦》《金谷园》令人玩味不尽。公刘《六个乐章的海洋组诗》磅礴浩荡。像两位这样涅槃浴火、“庾信文章老更成”的中国诗人还有多位。“文革”十年,表面上万马齐喑;劫波渡尽,方知诗并没有死,而是“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后来喷薄而出,络绎面世,赫然是老、中、青齐上,新、诗、词俱全。其中有剑、有火、有深潭、有荒鸡。人心不死,诗亦不死。这些写于“地下”,写于“当下”的诗无比珍贵,从诗史的角度看,堪与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杜甫白居易相辉映。

  改革开放后的诗歌研究和出版,突破长时期独尊一家的固囿,陆续选编出版《旷野》《新月派诗选》《现代派诗选》《象征派诗选》《白色花》《九叶集》《中国十四行诗选》《中国新诗萃·台港澳卷》及套书《朦胧诗二十五年》等等,中国新诗的百年轨迹遂得以合龙,全貌得以展现,让人惊喜赞叹:原来中国新诗库存里有这么多好东西!其中好诗,不胜列举。我已精力有限,主要读多人的合集。但特别喜欢的诗人如余光中、昌耀、蔡其矫、张枣、吉狄马加和上述几位等,还是要读专集的。

  外国诗是我十分敬畏的又一座宝库,里面藏有许多中国诗没有的东西。我不通外语,却经常读译诗。故友廖公弦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的诗取材、构思、遣词造句都极精致,语言纯净,音节婉转。他从不读翻译诗,说换了语言味道全失。这话当然不错,甚至还有更尖锐的说法:诗就是一经翻译就消失了的那部分。但我认为一切文艺都“体非一类,美有万殊”,有重声调悦耳的诗人和诗,也有重理趣警策的诗人和诗。音乐性并非诗的全部,而且越往现代,后一种倾向越占优势,甚至有刻意摒弃音乐性以突出理性者。而且即便是古典主义、唯美主义的诗,除了声调格律,也还有内容在。

  译诗虽失去原诗的音乐性,诗人的智慧和思考是留下来的。我就读他们的智慧和思考。我读译诗的方法,是把它当中国诗读,按中文的标准判断高下。对于它与原作的诗艺考量,只能忽略不计。如果高悬标准,非原文不读,那连钱锺书先生也会漏掉大多数民族的好诗了。我甚至喜欢译法相对灵活自然的译品,胜过制定新格律对应原作格律的译品:毕竟是两种相距遥远的语言,虽殚精竭神,难免削足适履,生硬扦格;不如遗貌而取神。当然也有形神兼得的极品,如智量译《叶甫盖尼·奥涅金》、查良铮译《唐璜》、江枫译雪莱与狄金森等,都是读起来很舒服的。诗人王家新《汉语的容器》一文中说,诗译家林克推崇冯至译的里尔克到了“一字不移”的程度。而冯至先生的译品总是自然明净的。

  我少年时候开始接触译诗,那时感觉新鲜,记性好,至今长留的还是当时的一些译品。比如郭沫若译的《鲁拜集》:“醒呀!太阳驱散了群星,/暗夜从空中逃遁,/灿烂的金箭,/射中了苏丹的高瓴。”译歌德的:“你可知道吗,柠檬开花的地方,/葱茏的碧叶里,桔子金黄,/和风吹自晴碧的天上,/番石榴树静挺,月桂树儿高张,/你可知道吗?/去吧,去吧,/我愿相随呀,呵我的爱人,去吧!”梁宗岱译歌德的:“一切的峰顶/沉静,/一切的树尖/全不见/丝儿风影。/小鸟们在林间无声。/等着罢:俄顷/你快也安静。”冯至译海涅的:“一棵松树在北方,/孤单单竖立在枯山上。/冰雪的白被把它包围,/它沉沉入睡。//它梦见一棵棕榈树,/远远地在东方的国土,/孤单单在火热的岩石上,/它默默悲伤。”袁水拍译霍思曼的:“人们记忆,人们遗忘,/但再也找不到它在何方。/虽然他们能够收起金色的渔网,/大海不能将夕阳收藏。”查良铮译拜伦的:“爱我的,我致以叹息;/恨我的,我报以微笑。/不论头上是怎样的天空,/我准备承受任何风暴。”几位译者本身就是优秀的诗人,深谙诗的奥义,译品浑成如创作。还有如闻家驷译的雨果:“明天,天一亮,原野露曙色,/我就动身。/我知道你在跂望。/我行经森林,我行经山泽,/我再不能长此天各一方。”不胜枚举。而当代译家站在前人肩上,自当有青蓝之慨。前年在折扣书店购得上海辞书出版《外国诗歌鉴赏辞典》,皇皇三巨册,收古代、近代、现当代五百多首名诗(包括三十多个国家,二百多位重要诗人),每首且附专家赏析短文。整体的译文质量,应当说代表了迄今的水准。我还喜欢读翻译家们讨论译艺的文章,每见必买。他们那种对语言的锱铢计较,于写作者是极好的教材。

  现代派诗(包括许多散文随笔)与哲学趋近合流,越发展越晦涩难懂。许多译品,往往字句可解,意义茫然。我“不甘落伍”,捧着《当代国际诗坛》《现代诗一百首》等等,对照注解,虔诚而读,仍然收效不大。震于里尔克之名,对照几种译文读《杜伊诺哀歌》,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后来见刘小枫文章说,不谙熟基督教神学是读不懂这部长诗的,这才释然死心。刘先生还有这样一段话:“没有进入纯粹死亡、并进而用这纯粹的眼睛看生命,就还算不上是真正现代的诗人。”现代诗译品难于领会,我想与哲学深度、突兀表述、意象繁复、空白众多、译文精粗等大约都有关系,但最根本的,是不是诗人趋于极端的个体化内心化,扬弃普适性的感受。诗人与一般读者相互隔膜,不复有心智的对话交流。文化背景是阅读的基因,西人读不出《红楼梦》的好处,我也读不出《尤利西斯》的好处。我读诗的趣味比较“中庸”,喜欢“人人意中有,人人口中无”,乍见新奇醒目,随即共鸣于心的诗。

  制图:张芳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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