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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临阳:老 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26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高临阳

  一

  老李戴着生日蛋糕店赠送的小号纸帽,准备许愿。李晗取蛋糕时去晚了,店里的生日帽只剩下小号的。黄帽子被小孙女放在老李花白的头顶,如蝴蝶落在雪地。

  一家三个女儿忙着张罗,两个孩子忙着添乱。

  今年是老李与老聂在一起第15个年头。大女儿张梅与小女儿张兰是老聂与前夫张红书的孩子,她们各生了一个宝贝闺女。李晗是老李与前妻冯婷的女儿,至今单身。老李与老聂在一起后,才得知彼此老伴都是被车祸带走的。他们过马路时,手总是拉得很紧,从未松开。慢慢地,这成为邻里夸他们恩爱的一个重要证据。

  张梅点起蜡烛,一边让妹妹关灯,一边招呼爱人崔路给老李与老聂拍照。人的照片,总是早年和晚年最多,仿佛那才是最值得被纪念的时间。张梅与崔路有一个女儿崔悦欣,今年上初中二年级。闹腾一阵后,悦欣搂着妹妹馨宇才消停地坐在桌边。任馨宇是张兰与任开的女儿。任开单位有事,还没赶到。

  李晗给老李斟了杯酒,带头领大家唱起生日歌,小孙女馨宇的声音最大,好像老师宣布谁声音大谁领小红花似的。客厅的灯闭上眼,剩烛光摇曳。老李想起自己小时候,某个生日的夜晚也点过蜡烛,不过是因村里停电,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世上有蛋糕的存在。

  “爸,许个愿吧。”李晗说。

  老李闭上眼,双手合十,吹灭蜡烛。这一套许愿方法还是他和孙女学的,孙女是和电视学的。

  “爸,许什么愿了?”李晗问。老聂的皱纹漾开,也笑望着老李。

  老李顿了下,看了眼老聂,眼神又回到黑暗,“有件事一直没和你们讲,我曾经答应过冯婷,死之后要埋在她旁边。我希望另一边能是你。”老李扭头看着老聂。

  客厅依旧失明,张兰准备开灯的手僵停在半空。

  随灯光再次亮起的是张兰的声音,“那我爸怎么办?”她的声音像一个胖子站在铁丝上,虽竭力保持平衡,却不断颤抖。老李望着老聂,缓缓把生日帽摘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老李把小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张梅不说话,默默地用刀把蛋糕切开,手很重,蛋糕被切得四分五裂。李晗把蛋糕盛在纸盘,依次分给大家。崔路手里的相机被女儿抢去,显示屏上两位老人笑得像结婚照。

  眼见气氛僵住,崔路赶紧出来圆场,“今天是给咱爸过寿,别聊不开心的,大家吃蛋糕,吃蛋糕,低脂的,我专门让人家多放水果。”

  老聂甚至没用眼神碰蛋糕,起身回屋,缓缓把房门关上。这时门铃响。悦欣过去开门,张兰的爱人任开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怀里抱着一个大西瓜,左手还拎着一瓶竹叶青,一边用脚把门合上,一边抛出准备好的场面话,“抱歉抱歉,来晚了,说好的要和老爷子喝两盅……”

  “你能分个场合吗,别这么不正经。喝喝喝,就知道喝。” 张兰用眼神狠狠剜了任开一刀。任开有点发蒙,他弯腰把西瓜和酒搁地上,倒像认错。

  馨宇用舌头舔舔嘴角的奶油,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姥姥为什么不能像蛋糕一样,新姥爷和旧姥爷都分到呢。”

  二

  “老头子,我想好了,把我的骨灰分开。一半埋你旁边,一半埋红书那儿。”老聂喝着稀饭,平静地对老李说。生日过去一个月,老李的愿望像绑着重铅沉入海底,如果没人主动打捞,能沉一辈子。

  饭桌上摆着两碗稀饭,一盘凉菜,一盘馒头。孙女悦欣为了减肥拒绝进食,窝在沙发上看韩剧,荧屏上相恋的俊男美女正在为一点小事争执。悦欣竖起耳朵,把音量微微调低。两个老人慢慢地啜着稀饭,偶尔抬头瞄一眼电视。

  “作孽,太作孽了。”老李小声说,“不行。”他放下碗。

  老聂瞄了一眼悦欣,“骨灰盒里那点灰本来就不齐全,那炉子里烧下的能都装盒里?骨灰说白了,就是个象征。”

  悦欣摸出手机,在知乎上提了一个问题,“一个人的骨灰能分开吗?”

  老李起身回屋。没过一会儿,他出来把一个存折放到桌上。他指着两个盛稀饭的碗说,“比如这是我和冯婷。”指着两个盘,“这是你和红书。”然后他把两个碗和两个盘并成一横排,“这样,我们埋在一起,也做个伴。这钱我本来是留着给咱俩买檀木棺材的,这样,选个吉利日子,和她们商量下,看能不能给红书移个墓。”

  电视里的韩剧男女相拥而泣,抱成一块铁,仿佛刚才吵架的是另一对恋人。窗外万家灯火,窗子里映出一对沉默的老人。

  悦欣不停地刷新手机,等知乎的答案。但似乎没人能回答她,仿佛这个问题难住了所有人。

  三

  “老爷子疯了吧,那墓能随便说移就移吗?他当是搬家呢!”张兰声音很大,引来隔壁桌的张望。明显能听出话的火气比火锅的火气还大。任开示意张兰小点声。张兰在桌下蹬了脚任开,任开不做声了。

  本来这天只是张梅和张兰两家人的一顿平常饭,悦欣很后悔自己挑起这个话头。她无心要点这桶炸药,也没料到小姨爆点这么低。她就随口问妈妈骨灰能分开吗,现在后悔不已。她知道小姨一旦揪住一个话头,不扯千八百米决不松手。

  张梅往火锅里倒了一盘羊血,问崔路怎么看。

  “移墓确实不好办,你说爸都在一个地方住习惯了,这移得找不到家就麻烦了。”崔路灌了口啤酒,“不过李老爷子都把自己棺材钱拿出来了……”

  没等崔路说完,张兰从钱包里掏出银行卡,甩在桌上,“哦钱谁没有啊,你问问老爷子,我们出钱,移冯阿姨的墓,他乐意吗?好像我们多稀罕他钱似的。要稀罕钱,当初能同意他和咱妈吗。比他条件好的海了。要说有钱老牛多有钱,还不是看上老爷子老实,不然我第一个不同意。好家伙,谁承想现在倒好,老实老实,临了还要享受次帝王待遇。这到哪儿说理去。他用棺材钱现在充好人,那到时候棺材钱还不是往我们头上摊……”

  鸳鸯锅辣的那一半滋滋作响,仿佛是“鸯”在闹脾气。水泡油光锃亮直往外冲,突然蹦到馨宇娇嫩的皮肤上,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任开朝服务员吼道,“怎么搞的,加水!”

  四

  张梅一家趁着中秋假期出去旅行。张兰中午打电话临时说馨宇发烧,自己要在家照顾女儿。这都是老李从老聂口中听来,他不知道是张兰临时打电话,还是馨宇“临时发烧”。任开中午匆匆来放下月饼,水也没喝就回去了。李晗中午陪老两口吃了个饭,下午也走了。

  人一走,把声音都抽走,偌大的房子冷冷清清。晚餐很简单,桌上摆着月饼和两杯红酒。孙女不在,韩剧也不在。电视里放着拳击比赛,这是老李最爱看的节目。电视节目中,对他而言只有拳击中的身体是最真实的,但又是最遥远的。

  两人碰杯,发出心碎的声音。老李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些。

  “冯婷是车祸,走得很突然。”老李觉得今天必须了结这事,“其实我并没有答应过她什么。但正因为什么也没答应,现在我们日子过得越好,我越觉得自己亏欠她……而且女儿从小到大都是她在照顾,我忙自己的学生,她在医院最后一刻,我也没见上。所以,我想死之后能埋在她旁边陪她,算还债。但我也想挨着你。哎,现在弄得家里人不愿意,我想她也不会高兴,我看算了吧。当我什么也没说。”

  老聂把月饼切开,一分为二,两个人静静地吃掉。

  “我们两个现在是老伴儿,就够了,还不够吗。”老聂说,“还是你陪冯婷,我陪红书吧,但我有个要求,棺材里放张合照。”

  这也是老李的预备方案。他只是没想到老聂会提出照片的事。

  “那选我们哪张照片?去年立春在颐和园拍的那张怎么样?”老李说。

  “不。”老聂知道老李没明白,补充道,“放我们四个人的合照,现在拍。”

  老聂回屋,从柜子中取出冯婷和张红书的黑白遗照。平时,她把两张照片放在一个单独的柜子里,仿佛是冯婷和红书做伴。

  老聂把相片支在餐桌上,冯婷的靠近老李,红书的靠近自己。然后,她又切开一枚月饼,一分为二,摆在相片前。老李在不远处架起相机,调到自拍模式,回到餐桌落座。

  “三、二、一,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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