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肇林:一本连环画

　　今年北京春早，腊梅没谢，迎春开了，玉兰含苞欲放，暖意融融。忽然收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寄来三本连环画。

　　事情要从中国作家协会2015年春节茶话会说起。

　　春节茶话会停了两年，今年再办。作协通知说，清茶一杯，不举行演出、抽奖活动。我和几个老朋友相约参加。随着年岁老去，主要是见见面、聊聊天，图个热闹，沾点喜庆气儿。

　　今年与会的人比往年少，但也还是笑语喧腾，热情不减。会场中心，已是高朋满座。同行的一位说：“老习惯，我们‘属黄花鱼的——溜边儿’！”于是，我们几个围着场边一张桌子坐下。见紧邻我们的场外，作家权益保障委员会设了一个咨询台，我顺便上前说：“有一事请教：我偶然在网上发现上海出了本连环画，署名表明是根据我1964年在《人民文学》发表的短篇小说《永远向前》改编。已经50年了，我希望能够得到一本看看，可以找谁联系？”

　　维权办接待我的吕洁、林洋和另一个同志很热情，问我是否知道是什么时间，由哪个出版社出的。我摇摇头，一问三不知。他们笑着说：“我们帮你联系，找一找。”

　　3月10日，我接到维权办林洋同志电话说，《永远向前》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他们将给你寄来两本样书，同时付给3000元稿费。如果你同意，就签订协议。我连声说：谢谢你们，只要把书寄来就好。

　　当初，我觉得50年前一篇小说，居然改编成连环画，而且至今还在发行，不可置信。没有想到，维权办的同志如此认真，真的找到了！

　　《永远向前》由汪子豆改编、罗兴绘画，这两位作者我都不认识，而且，他们在1966年就改编了，2012年再版。我以为，正是经过他们改编成连环画，才延续了这篇小说的生命力。出版社在《代序》中说得好：“连环画既是寻常百姓人家的阅读载体，又是中国绘画艺术殿堂的一块瑰宝，把大俗的需求和大雅的创意如此和谐美妙地结合在一起，堪称文化上的‘绝配’。”雅俗共赏，盛行不衰，正是连环画的魅力所在。

　　随书附有编辑谢颖一封手写长信。信的第一句话是：“如见”。我立刻被那种久违了的“见字如晤”的亲切、诚挚所包围了。如今，短信、微信、电子邮件满天飞，很少有人手写书信了，十分难得。那些手写的字，个个都有热乎气，与键盘敲出来的字大为不同。信里说，“再版过程中，最伤脑筋和头痛的事，就是寻找原著者不易……于是，我们要在连环画的末尾登一个《敬告作者》的启事，表明我们的态度和心情”。

　　这位没有见过面，却“见字如晤”的编辑，使我想起许多。

　　我的家乡湖南长沙，小时候没有电视，连收音机也是稀罕物件，街头说唱鼓词、连环画，便是最普及的大众文化。街头巷口，有出租连环画的书摊，靠街墙的书架上，摆着一排连环画。一两条长长的矮凳上，坐满了聚精会神阅读的孩子，也有大人。一两个铜板，或是三几分钱看一本。那时候，正值日本军队侵入中国内地，人民同仇敌忾，进行长沙保卫战。人们传看连环画《岳母刺字》《梁红玉击鼓战金兵》，热血沸腾，发誓《还我河山》！甚至《封神榜》《七剑十三侠》，也使人们幻想缩地有术，飞檐走壁，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至于《桃园三结义》《大闹天宫》《包公铡陈世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李逵大闹节义堂》，五花八门，把中国文化、传统的伦理、道德一点一滴地渗入人们心里。

　　新中国建立以后，连环画有了更广泛的普及，1952年，毛泽东同志向人民解放军发出“向文化大进军”的号召，我到万山群岛的担杆岛、外伶仃岛、垃圾尾岛(今桂山岛)帮助战士学文化，看到战士们把连环画喜爱地称为“小人书”。《愚公移山》《张思德》《白求恩》，《白毛女》《刘胡兰》《狼牙山五壮士》《董存瑞炸碉堡》《保尔·柯察金》《普通一兵》《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等，被反复传看，改善了小岛的文化生活，帮助战士学习文化，传播崭新的价值观和道德新风。

　　小小的连环画引起了毛泽东同志的关注。1952年，海军副政委刘道生在报告海军学习文化情况的信中说，“部队战士很欢迎小的通俗的连环画等刊物，我们已购买18万册小的连环画发下去”。毛泽东同志11月23日用铅笔在这些字旁画了粗杠，还重重地画了个圈。原件至今仍存在海军的档案馆里。

　　1953年2月19日至2月22日，毛泽东同志乘“长江”号、“洛阳”号军舰和水兵们一起航行，他关心、考察水兵们的学习、生活。

　　“洛阳”号轮机兵程忠在回忆文章中写道：

　　毛主席对舰艇上的胡玉成副政委说：“请你把随便一个战士所看的全部书籍都拿来，给我看一看。”

　　胡玉成照指示去做了。他第一个碰到的是报务员肖和清，就把他的书全拿给了毛主席。

　　毛主席把书一本本看过。这些书是：《论共产党员修养》《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社会发展简史》《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实践论》《毛泽东选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俄罗斯水兵》《朝鲜通讯》以及技术知识书籍。最后，毛主席把一本《头门山海战英雄艇》的连环画书仔细地看完了，向胡玉成说：“你看过这本书吗？”胡玉成说：“看过。”毛主席接着指示说：“这本书虽然很小，但是，它的意义很大，它又适合战士的水平。你要好好地多看几遍才行哩。”最后，毛主席强调说：“这些书都很重要，很好。这说明同志们学习得还不错哩！”

　　今天，连环画仍然盛行不衰，黑白的、线描的传统连环画一直为人们所喜闻乐见。它的生命力、渗透力，在诸多文艺作品中独具一格，甚至使某些文艺作品相形见绌。对于这一文学艺术现象，应当引起重视和研究。

　　收到连环画《永远向前》，是意外收获，我想起编发这篇小说的责任编辑许以同志。当时，她是《人民文学》编辑部小说组长。发表前，她指导我修改说：“战争，最能体现军人的价值，当然要写他们打仗，打胜仗，更要写出他们怎么样打胜仗。人们不仅要看战斗故事，更要了解青年人励志向上，永葆青春。”她一一指出小说的不足，强调说：“细节，细节，细节，没有细节，人物就没有血肉，活不起来。平时要多观察、积累、发掘。”

　　小说发表后的一天，她又要求我到编辑部去一趟。我去了，原来是有一位空军读者来信，指出小说里一个常识性的技术错误。我感到很惭愧。许以鼓励我说：“作品有反应，哪怕是批评，也比没有反应好！”接着语重心长地告诫说：“一个细小处的失真，会影响读者对整个作品的信任度。所以，每一个细微处都要很认真、很认真。”今天，言犹在耳啊。

　　1977年，粉碎“四人帮”后，许以同志和《人民文学》刘剑青主编、周明编辑一道，指导海军举办创作学习班。后来，学习班的一些学员都成长为作家。他们时时怀念许以等同志的教诲。

　　由此，我体认到中国作家协会维权工作，不只是帮助作家维护权益，更是提醒作家加强使命感和责任意识，要对自己写的作品负责到底，写出人民需要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