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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邪:丝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14日09:30 来源:人民日报 杨邪

  感觉上,这已然是不容小觑的事件。它让我沮丧,犹如笼罩心头的阴霾,久久撩拨不开……

  那天放学,儿子带回那个纸包,泛黄的方格纸,包裹着一撮紫色的细微颗粒。是什么种子?看第一眼,我感觉似曾相识,而一细想,复又茫然。

  “什么花呢?”我问。

  以前儿子从学校带回过茑萝的种子,后来它们爬满书房窗户外面的整个钢栅。

  这回儿子两眼放光,却卖起关子:“猜吧,给你三次机会!”

  我怎么也猜不到。

  他咯咯地笑:“为什么它们非要是种子?”

  我恍然,大声惊呼:“蚕卵?”

  这下他愣怔住。

  “咦,你认识蚕宝宝的卵?”他好奇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经由眼前这些轻飘飘的颗粒,我的思绪一下子穿越时空,回到了从前的乡村……

  小时候,乡村祖屋的西头住着养蚕的妹儿婆。

  春秋两季,妹儿婆家楼上楼下,所有空隙都摆了架子,架子上层层叠叠都是团箕,每个团箕里铺着蚕,有些大,有些小,更神奇的是刚出世的小蚕,极细小,像褐色的蚂蚁。

  蚕的食量非常大。我经常长时间躲在妹儿婆家,给蚕喂桑叶,小心翼翼地捧起偶尔掉落地上的顽皮的蚕。

  听蚕啃食桑叶,那是一种享受!

  沙沙沙,沙沙沙沙……像绵绵无尽的春雨,一层层筛向世间万物。随着这美妙的声响,嫩绿的桑叶逐渐沉没,一条条柔白的蚕蠕动着露了出来……

  沉浸于那样的氛围中,我通常会用力呼吸,感觉在吸收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蓬勃的令人陶醉的清香。

  儿子把蚕卵仔细收入一个纸盒,仿若珍宝。然后,他向我介绍这些珍宝的来历。

  原来,小学三年级时,为了教学的需要,科学老师养过一次蚕。那科学老师我遇见过,是个漂亮又柔弱的姑娘,没想到她还有如此壮举——为了养蚕,在校园操场的一角,移植来一棵小桑树。她一直在私下里一代代延续着蚕的命脉,这些卵,正是儿子向她索要来的。

  “它们很可怜,爸爸跟妈妈交配后,爸爸当场死亡,妈妈排卵三四天后,也去世了……”儿子俨然对蚕的习性和繁衍了如指掌,“这些卵,刚排出时是黄色或淡黄色,第二天变成赤豆色,再过三四天变成紫色或灰绿色,一直到今天,之后蚁蚕爬出来了,空壳的卵就变成白色或淡黄色了……”

  我愣怔住。从前,我对蚕那么熟悉,为何这些具体的知识我一无所知?

  尴尬中,儿子告诉我一个讯息——学校里的那棵小桑树已经没有了,因为建造新的教学楼,小桑树被斩草除根了!

  “那怎么办?蚕要吃很多桑叶的呀!”我惊慌起来。

  谁知,他却泰然。

  “淡定!”他的小手在空中往下一压,做了个少安毋躁的动作,“科学老师说,她在公园里找到五棵桑树啦!”

  那五棵桑树,果然长在那个我们从没去过的公园最里边的一处河湾里。一律是光溜溜的,若不是我从小熟悉它们,恐怕不可能认出来。我抚摩着它们的枝条,一边仔细端详,发现细节处,已有了萌动的迹象。

  不觉哑然。

  我像什么?像古时候的一个将军,马上要征战了,先特意来巡视粮草。

  “天底下的东西,是早就配好了的,莫慌!”蒙蒙细雨中,我想起了小时候妹儿婆说过的话。她说这话,是有一年在太阳底下摆出那些团箕,我问她出蚕了吗,她说还没,但河岸上的桑树快要抽出叶芽了。“桑叶出来了,蚕就要跟着出来!老天从来都这么安排的,不会乱套!”这是妹儿婆说的另一句话。

  那天儿子放学回家,我说我看到了桑树,快要长桑叶了。他闻言,立刻去检查纸盒。

  “老师说过,桑树长桑叶了,春蚕就要孵化出来了,这是自然界的法则。”他肯定地说。

  纸盒里的那些蚕卵,是在一场滂沱大雨后突然间变成小蚕的。褐色的小蚕蚂蚁般遍布纸盒的底部,那些空壳的卵,果然变成了白色。

  那个早晨,当儿子大呼小叫地宣告蚕的诞生,我们一家的忙碌便开始了——三天两头,我骑车去公园采桑叶,把桑叶用保鲜袋装好,放冰箱里保鲜,并随时预备一些常温的干燥的在外面,以便喂食;有时候,我把采桑叶的任务交给妻,从家到公园,我以最快的速度骑车,单程需二十分钟,妻则需半小时,一趟下来,仿若有了出征然后凯旋的味道;儿子呢,只要他在家,喂食、清理蚕沙的工作便霸着,更要长时间地观察,以致经常耽误了作业。

  儿子知道不能用湿桑叶喂蚕,但对小蚕,他的理论不够有效。于是我二三十年前的经验派上了用场——我采最嫩的桑叶,用剪刀把桑叶剪成很细的丝条,撒在小蚕的边上。蚕逐渐长大,九九八十一条,我的经验又可以派上用场了——我向儿子描述小时候帮妹儿婆做“蚕蔟”,然后看蚕如何上蔟织茧,他的眼睛直了,流露出了自己的无知与向往。

  五个星期后,八十一条蚕依然全部健康成长着,它们长到了四厘米长。最初的纸盒,一再扩张,换成了四只大盒子。

  因为蚕,这五个星期,成为我怀旧的美好时光,对着儿子与妻,几乎把自己的童年讲述了个遍。

  八十一条蚕,对于儿子来说,那是个不小的神秘天地,每天兴奋的中枢地带。

  八十一条蚕,相对从前的妹儿婆家,简直是树林里的一片叶子,但对于人到中年的我,一片叶子即是整个树林。儿子不在家时,我给蚕添加桑叶,一边近距离目睹,一边谛听那沙沙声。这情景与小时候的情景迥然有别,可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合二为一了。

  然而,厄运骤然降临。

  那个周末,妻带儿子去采桑叶。电话响起,那一头传来妻尖利的呼喊和儿子悲痛的哭泣,惊惶间,书房里的我,手中书本滑落,砰地砸落地板。

  我匆忙赶去现场。现场被醒目的绳索拦起,推土机轰鸣,工人们忙碌劳作。

  怎么会这样,一夜之间?

  原来是公园未开发的河湾即日起改造,那五棵桑树,已悉数铲除,连枝带叶被埋入泥坑……

  那天上午,悲愤中,我们又被一种侥幸的情绪支配着。我们分头行动,妻向南,我驮着儿子向北,寻找这座城市中的第六棵桑树。

  午后,我们相继沮丧地回到家,发现四个盒子里已没有丝毫残叶。儿子捧着盒子,默默泪流,间歇性地号啕。妻则理智地建议一了百了,把蚕全部扔掉。

  “不就是一堆虫嘛,看开点吧!”她黯然。

  “虫?你知道丝绸吗?丝绸——”儿子激动起来,但随即哽咽。

  我则振作精神,继续出门。

  “就不信找不到一棵桑树!”我像是立下了军令状。

  那天下午,我绝对是这座城市里最疯狂的人,我骑着车,跑遍了印象中所有的公园、山丘、河湾,自行车的把手,把我的手掌磨出了水泡。最后,双脚没有了丝毫力气,我放弃自行车,坐出租车,到处转,不断向老年人打听桑树的消息,甚至来到了郊区,来到了乡村。几乎所有打量我的人,都像看到了稀奇的动物。

  整个下午,我几次听到桑树的消息,但全扑了空,那些桑树也都消失了,早成了美丽的传说。更有意思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司机,显然被我的焦急感染了,把车开得飞快,后来他终于吐露心中的疑团。

  他说:“这么急着找桑树,是为治病?”

  我说:“我家养蚕,等着救命!”

  “那急个屌,扔掉算了!”他大笑。

  回到家已经很晚。

  儿子喉咙嘶哑,说打电话问过科学老师了,老师让他放弃。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棵桑树了!”这是老师的原话。

  老师也是被桑树弄得上火,才有了这样率性的话吧?

  我去看蚕,它们恹恹的,无精打采。盒子里有几种嫩树叶,甚至菜叶,可它们理都不理。

  儿子说上网查了,蚕只吃两种树叶,一是桑树,二是拓树。

  “可到哪儿去找他妈的拓树?”他爆出一句粗话。

  晚餐后,我们做出了沉痛的决定——把这八十一条蚕送往楼下那个角落的草丛里。

  “你们就学会吃草吧!”当抛弃它们后撤离,儿子咬牙切齿地说。

  一宿不踏实。天蒙蒙亮,一家子全醒了。不可思议的是,大家都做了相同的梦。

  儿子梦见那片草丛所有的草叶上都结了白花花的茧,但每个茧都有窟窿;妻梦见那角落奇迹般长出了一棵桑树。

  我说没做梦。

  不知为何,我隐瞒了自己的梦境:晨起,书房被蚕丝包裹,蚕丝来自窗口,窗口的蚕丝来自空中,空中的蚕丝,来自遥远的草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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