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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翔:土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07日12:28 来源:人民日报 耿 翔

  只要我抬头,五峰山就在眼睛里。

  关于这座山,我要以朝圣者的心态去写它。尽管它是一座土山,山腰上的村庄、人畜、谷禾遍地皆是,世俗生活的气息,会沿着与塬峁相接的山底,一直升腾到山顶上。但只要你稍微挪动一下视线,看一看西南方向的乾陵,再想一想它背后的昭陵,一种被帝国气象拥抱的感觉,就会在心里翻涌。

  这是我后来对这座山的认识。

  事实上,五峰山作为一座山,真是占尽了风光。在关中平原由西向东,扇形排开几百里长的空间里,十六座唐陵,尤以昭陵和乾陵最为天下所瞩目,而我小时候风景一样天天看得见的五峰山,就坐落在它们之间。

  试问浩浩八百里关中,有哪一座山有这样被帝陵左拥右抱的福分?

  五峰山拥有了,五峰山在我心中,也就很神圣。

  当年在马坊,乡亲们怎么看待这座山,我也就怎么看待。他们说这山是由五个峰组成的,我就伸手看看自己的五根指头,然后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数。他们说这里飞出过五只凤凰,我就想象着凤凰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鸟。五峰山,五凤山,都是我呼叫过的名字。

  有五峰山的因缘,我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一位爱看山的孩子。坐在老家的山梁上,我会忘掉手里所有如拾柴、挖药、挑草的活计,把目光从一些人宽大的背影上游移开,像在乡场上反复看一部老电影一样,在五峰山宽大的银幕上,寻找我感兴趣的每一个熟悉的画面。我能看到成片的村庄和树木,连炊烟在哪一座屋顶上升起来,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看不到牲口,也看不到劳作的人。我似懂非懂地想,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来就是被万物隐藏的。白天,庄稼把我们藏在泥土里,夜晚,灯火把我们藏在屋子里。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某一刻是在大地的哪一个角落里,为生活挣扎着。

  那些年,五峰山默立在我们的生活里,用它身上一堆云的亮度和走向,预报着乡间的天气。特别是在收种季节,一村人早上出门,晚上进门,都要仔仔细细地看一看五峰山,对着它的气色判断天气,以便安排一天的日程。村里人说:五峰山早霞,全天守家。村里人说:五峰山黑脸,风雨不远。村里人还说:五峰山戴帽,农民睡觉。对于年幼的我,这些农谚就是我童年的儿歌。

  这些关于五峰山的说道,多数是村里一个叫旺旺的放羊人口授的。有一年冬天,我顶替父亲,和他在村西的洞子沟里放过一个月的羊。雪在身边落着,羊在身边走着,他在放羊的沟坡里,时不时要吃一锅旱烟。他吃烟的精神,绝对高涨和饱满,几分钟内,吃得烟火出声,吃得脸色通红,吃得心肺透畅,吃得天底下,只有吃烟这一种受活了。

  烟吃到起劲处,围绕着五峰山的话就会多起来。

  他爱用五只凤凰说这座山。他说,如果这里有六只凤凰,唐太宗保证会选它做陵墓。你数一数,五只凤凰配李世民的六匹骏马,不是还少一只凤凰吗?五峰山没有做成唐朝的陵园,就成了老百姓的山,那山上的柴草,长得比村里的树木还高,那里面的飞禽走兽,跟这沟坡上的羊一样多。后来,武则天看上了五峰山,把安葬自己的地方选在它的西南方向上,修了高大的官婆陵,为的就是死后,能听到凤凰的叫声。

  我以为他讲的都是真的。

  后来才知道,他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编故事呢。年轻时,他在那里砍过柴,也打过猎,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五峰山的皱褶里度过,他应该在那里,有过许多快乐和悲伤的遭遇,只是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不愿意讲出来。这些真真假假的叙事,或许就是一个农人委婉地对五峰山表白的方式吧。

  多年后我回村遇到他,提起他讲的五峰山的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看见我当年身单力薄,在雪地上穿的又是那么少,瞎说些故事,让我笑出声,身子能暖和一些。这更牵动了我的心,想用一生的时间,记住这座山和这个人。只是现在不知道,已经在地下躺了好些年的他,是否也听到了凤凰的鸣叫?

  他说的官婆陵,就是乾陵,在马坊的乡村里,人们都是这么叫的。

  从此,我只要走到田野里,在挖草的间隙,找一块高高的土坡坐下来,一边看看五峰山,一边看看乾陵。长大后,我对大地如果还心存一些敬畏,那应该是这座土山,沿着乡亲们的目光,把农事里外的庄严,很早就教给我了。

  这次回到老家,我大大方方地回到了马的呼吸里,回到了鸟的叫声里,回到了苜蓿的怒放里,回到了一村人的淳朴里。对于缓解身心里淤积的生死疲劳,这些很重要。

  但更重要的,是我沿着五峰山,或一些人宽大的背影,在老家看见了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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