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利:香肠苹果（外一篇）

插图：郭红松

　　一走进澳洲霍巴特地区最好的私立学校，就被那里各式各样的“学生制造”吸引住了。用折纸叠出的立体的椅子伸出墙外，各种废料做出的花朵“竞相开放”，高年级木工课上同学们制作的一艘艘漂亮的木船仿佛就要起航。还有跟历史有关的丰富的绘画作品书写着澳洲并不漫长却值得骄傲的历史……因为女儿皮皮是一年级的小朋友，所以，我格外关注了和她同龄的孩子们的作品。

　　一年级的展览墙上展出的是学习字母“A”之后的成果，apple是孩子们在课堂上拼写的第一个单词，孩子们用文字、用图画描述着不同的苹果。塔斯马尼亚州本来就是苹果之乡，苹果种类多，好吃到我都开始怀疑之前吃的究竟是不是苹果。孩子们笔下的苹果充满着灵性，红的黄的绿的，透着香甜，其中一个孩子画了一个长相奇怪的苹果，写的是“香肠苹果”。也许这是他最喜欢的两种食物，尽管它们其实并不搭边儿。然而，“香肠苹果”又有什么关系呢？老师给出的评语是“非常有想象力，好极了！”这让我不得不为这所私校的教育理念点赞。

　　并不是厚此薄彼。我们的教育中标准答案常常只能有一个。一次，同事的孩子回答“谁是《三国演义》里最聪明的人”时，答了孔明，结果算错，因为答案只能是诸葛亮。同样，皮皮在学习中也多次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学校要求书写规范得如同印刷版，有几次，看到孩子无力的小手吃力地握笔写字，一次次涂改，最后被眼泪晕染，我悄悄帮了忙，结果居然也没有通过，原因是“田字格”占格不够标准。皮皮的英文是像母语一样培育的，结果她在简单的考试中也常常丢分，还是因为书写不够标准。外国人写“l”就是一个小竖道儿，写“x”常常随意打个叉，皮皮的外国互惠生姐姐们总是不解，不停向我解释，她们大学都毕业了，从来没有因为字母书写的弯钩不规范丢失过分数，我只能告诉她们，这是在中国。再看看墙壁上的“香肠苹果”，还有那些龙飞凤舞的“A”，我也不能确定，这样低要求下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在书写上落下“病根儿”。人家的老师肯定地说，没关系，孩子们会一天比一天进步的。老师的微笑里透着自信。

　　“田字格”里的规范在澳洲的确出了点问题。参观博物馆的时候，别人都忙着去端详那些有故事的文物，感受百年油画中的澳洲沧桑巨变，观察澳洲独特的动物，甚至只剩下标本、已经灭绝了的动物，皮皮却舍本逐末地在小本子上“很有样儿”地记录，她书写得极其缓慢，因为她要求自己字迹工整，结果总赶不上大家的节奏，错过了很多精彩的讲解，还得让大家等她，满世界地找她。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皮皮因为没有橡皮，纠结忘记点标点，又没法修改所记录的内容，不停地“无理取闹”。当她含着眼泪对我说，“这样书写不对，老师会扣分的”时候，我有点崩溃了。我蹲下来告诉她：孩子你知道吗，你因为纠结一个标点，错过了什么，那些价值连城的佳作、那些珍宝和文物，还有只有在澳洲才有的动物，也许一辈子都无缘再相见了，然而，她只是用小手反复摩擦着本子上的字迹，始终顾念的是怎么才能把标点点对地方，又让字距匀称。

　　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田字格”里的规矩有点过分，中国毕竟有太多的孩子，不可能实行小班教育，老师如果不定规矩，可能真的没法上课了，因材施教只能是美好的愿景。而澳洲人口少，孩子们的个性化发展有可能得到保障。我注意到，上课的时候，低年级的孩子围着老师坐成一圈儿，如果天气好，课堂就干脆搬到草坪上，孩子们坐在绿色的“地毯”上，晒着太阳，听老师讲各种好听的故事。高年级的孩子们更加自由了，就像在自家的客厅一样随意，他们每人抱着一台小电脑，在沙发上听讲，和老师互动，比我们“手背后脚并齐”的课堂气氛热烈得多。

　　因为参观澳洲私校的那天恰好是周末，所以赶上了各年级都有的戏剧课。孩子们自己编剧、自己导演，低年级的同学演绎从生活中观察到的片断，妈妈的唠叨、爸爸的烦恼等等，个个都有表现欲，高年级的孩子们改编的大多是世界古典名著，他们一会儿是驰骋疆场的斗士，一会儿是充满智慧的先知。还有不少游戏的桥段穿插其中，竞技、淘汰、合作，游戏既调节气氛，又练习了反应能力，孩子们个个投入，舍不得分神。

　　女儿皮皮和外甥开开在离私校不远的公立小学上了一天体验课。当我们像其他家长一样接孩子的时候，发现两个孩子已经被当地的小伙伴同化了，两人都脱了羽绒服，只穿运动服和同学们在门口追逐、嬉戏着。当被问及都上了什么课时，皮皮肯定地说，各种玩，讲故事、看书、游戏，没有上课呀！上四年级的开开简直像说段子，告诉我，老师在电脑上显示了两个樱桃，问题是有几个樱桃。我直接笑喷，我猜想，老师一定是为了给开开一些自信，或许是在教授简单的计算机编程。

　　澳洲的华人司机告诉我们，澳洲的孩子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是不会灌输式地上课的，也没有统一标准的教材，老师手里只有教学提纲，参照孩子的年龄该达到什么要求自行授课。澳洲的孩子重视阅读和动手能力，个个都是“DIY”高手，男生会有木工、运动类等特殊课程，女生则会有烘焙、布艺、插花等优先课程。

　　看到我在路上都在教皮皮背诵乘法口诀，这位幽默的华人司机笑了，还给我们讲了一个自家产的段子：她的太太刚来澳洲是收银员，有一次，一位澳洲老人买了88.12元的物品，她随手就找给老人11.88元，结果老人坚决不收，认为收银员算都不算，一定搞错了。司机的收银员妻子只好打开计算机，显示上面完全一样的数字。老人惊呼起来，连声夸奖司机的妻子是数学天才，而事实上，这位女生在国内数学很少及格，愁坏了父母。华人司机骄傲地说，要知道，我太太现在可是澳洲持证上岗的会计，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饭碗天天是跟数字打交道。我也笑了，这真的有点像“香肠苹果”，一切皆有可能。

住进西人家庭

插图：郭红松

　　尽管在外国电影中见识过无数的美宅，还是差点被我们借住的西人家庭“靓瞎”了双眼。

　　杰妮家位于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州的霍巴特，我们一家到达的时候已近黄昏。一座精巧的褐色房子被绿色的花园怀抱着，小树小草都修剪得如童话世界里 的人偶，又像一个个门童迎接着客人。滑梯、蹦床、摇椅，在冬日的夕阳下被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格外炫目。迎接我们的除了热情的杰妮还有一只健壮的松狮大 犬和一只肥胖的大白猫。

　　杰妮为我们准备的房间就像刚刚做好夜床的五星级酒店，除了床褥铺叠功夫了得，连浴巾、面巾都叠出了花样，让我们不忍心触碰。地毯干净柔软，房间 里散发着淡淡的熏衣草的香气。浴室没有任何杂物，洁白的手盆、浴缸，格子毛巾、脚垫，一小束鲜花，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缺，显示着主人的精致生活。平日里不 拘小节的老公肯定地说，这不像住过人呀，或者根本就是为我们特别准备的。

　　女儿皮皮和外甥开开欢呼起来，原来是房子里的小主人们一个个回家了。14岁的杰森一身短袖运动装扮，和我们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孩子形成了巨大的 反差，他拍着开开的肩膀，像熟人一样打着招呼。10岁的章森和开开同龄，他身着练功服，是跳着爵士舞步进的门，他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别，像绅士一样给大家行 了个礼。6岁的莱丽是个可爱的金发女孩，比皮皮小一岁，她一身体操服，是个体操小能人，娇小轻盈的她干脆跳起来和皮皮来了个紧紧的拥抱。我注意到，小主人 们进门后，都习惯性地把书包挂在门口的挂钩上，换下的鞋子也都整整齐齐摆成了一排。

　　每个挂着木头名牌的房门都被主人们打开了，让我为之惊讶的是，男孩的房间也如出售的楼盘样板间一样整洁光鲜，杰森房间的一面墙壁都挂着奖章，金 光闪闪的奖章和各色吊绳别致地装饰了墙面，沙发后的支架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排篮球，也在不经意间张扬着主人的个性。章森的房间则有更多的书和影碟，它们被摆 放得像书店的展架一般工整，让人对这个小男孩刮目相看。女孩莱丽的房间就像迪斯尼乐园的大橱窗，连床上都摆放着七八只老鼠布偶，但杂而不乱。最让我赞叹的 是莱丽的衣柜，小衣小裙依次排开，折叠的衣物完全就是商城专柜的专业折法，再看看至今不会系鞋带的女儿，惭愧的感觉不禁在心中升腾起来。

　　男主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了。他和我们寒暄之后，洗干净手，立即帮助妻子杰妮一起做晚饭。两人配合默契，手底下干净利落，我注意到，在锅 碗瓢盆之间，两人不时给对方一个微笑，有时相互投去爱慕的眼神，白色的厨房里不但飘荡着香甜的味道，还有温馨的充满爱意的家的味道。晚餐之前，杰妮的母亲 也回来了。我怎么也看不出来，一个美丽优雅的老夫人竟然是个癌症患者，除了她摘下假发套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的病态，她甚至还在超市上班，不是为 了钱，而是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存在感，当我知道院子里的花草都是她修剪的时候，真的对这位美丽的老夫人肃然起敬。

　　晚餐有沙拉还有烤肉、烤土豆等，刀功非常到位，彩色搭配也很漂亮。孩子们托着自己的托盘用夹子索取食物，有点自助餐的感觉。我注意到每个孩子都 不多拿，即使是自己非常喜爱的食物。孩子们坐一桌，大人们坐一桌，各聊各的，不时有笑声响起来。狗狗和猫猫也表现得格外有礼貌，耐心等待着主人们欢聚之后 的关照。也许是想到了在国内的各种忙，很少一家人做饭吃，孩子常常几个月都见不到爸爸，每天打仗一样的节奏，夫妻之间充满着熟悉的陌生……看着这样其乐融 融的一家人，我的眼圈竟然有些湿润了。杰妮和她的丈夫弄懂了我的感慨之后，对此有点不理解，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的了，一个美丽干净的家， 老人、孩子，猫猫、狗狗，看着孩子们成长，才是真正的幸福。

　　杰妮的三个孩子都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他们把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和刀叉放入水池，显得满足极了。皮皮和开开却都剩下了不少食物，教养在小细节上 一下子体现出了差距，这让我觉得有点难堪。杰妮的母亲看出了我的感受，宽厚地说，不要紧，狗狗和猫猫会帮忙的，不会有浪费的东西。

　　三个孩子、一位患病的老人，一只大狗和一只肥猫，房屋内外还能如此整洁，况且杰妮不是一位全职太太，她是一位出色的戏剧、舞蹈老师，有着她热爱的事业，有着爱她的学生粉丝，这让我简直难以置信。

　　在阳光照耀的大海边，望着蔚蓝的天空，大朵的白云仿佛就飘浮在头顶，深深吸一口气，空气都是甜的。看着孩子们在沙滩滑梯上玩耍追逐，杰妮脸上挂 着幸福的微笑。我问她，会不会累？因为在我来澳洲之前收集到的各种传说中，都有一个说法：认为澳洲人的生活节奏缓慢，在澳洲，没有加班、没有废寝忘食的工 作，澳洲人很容易满足，当然也缺少奋斗精神。然而，杰妮却不是，她教出的学生在舞台上有精彩的舞蹈表演，不知台下要付出多少汗水，她的家干净得一尘不染， 冰箱里的储备都是陈列式的摆放，这样的家她势必要天天打扫。她的孩子们个个都学有所长，这其中妈妈的用心更不用说了。杰妮笑着说，身体有时会累，但心不 会，她说，和丈夫一起做橱柜，一起动手装修自己的家，感觉太好了！天哪，人家连厨房那么漂亮的柜子都是自己做的，我只有羡慕了。

　　在杰妮家住了4天，被皮皮问了许多个我不知怎么回答的问题：为什么人家的孩子可以到想睡觉的时候再去睡觉，而不被规定必须几点上床；为什么人家 的爸爸天天能回家吃饭，分别的时候还要和妈妈亲吻一下？为什么人家的妈妈从不对孩子咆哮，即使是孩子们打起架来；为什么人家的孩子没有做不完的功课，每天 都能和爸爸妈妈一起拼装玩具甚至看喜欢的电视节目、玩电游；为什么人家都有三五个孩子，兄弟姐妹可以一起玩耍，她只有一个人……皮皮无比羡慕地说，妈妈， 我觉得杰妮的家才是我想要的家……

　　离开杰妮家的前一天晚上，杰妮的孩子们在一起用许愿沙许愿，希望第二天早晨能下一场雪，那样的话，他们可以不用去上学，就能亲自送我们上车了。 第二天一早，雪花真的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在雾气笼罩下的“神山”宛若仙境。杰妮家的两个儿子只穿着单薄的T恤费劲地将我们的大箱子向车上搬运，而我们的两 个孩子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和我悄然流出的泪水混合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此情此景下，我变得如此脆弱。

　　(作者为本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