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勉：我注视着你

　　老同学，我仿佛是刚刚认识你。

　　那个晚上，我在电视里看到了你动人的纪录：远乡孤村，你自告奋勇去那里任教，一个人既当校长，又当教师，还做勤杂工，终于把全乡公认的差班以全乡公认的出色成绩送毕业了。父老乡亲围着你，眼里是一片深深的感激。身在讲台，你孜孜不倦探索农村小学作文教学法，使农家子弟的文章频频出现在全国报刊上，使名牌学校的教学专家们震惊和欣喜。你以教学出色脱颖而出，不仅破格晋升为高级教师，令同辈惊羡不已，而且屡次被评为市先进和全国先进，报上有你的名，书中有你的事迹。

　　我想起了我们同在一个师范学校求学的情景。我和你同住一室，那个深夜，我们望着窗外灿烂的星空，你曾动情地对我说，你要一辈子献身于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你要做一个“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称职教师。

　　你成功了。你正在如愿以偿。你的这一刻竟如此辉煌。我为你激动，我为你骄傲。

　　第二天你到我这里来了。我向你真诚地祝贺，以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可你表情漠然，如一池凝固的秋水。你忧郁的眼神中，流露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你轻轻叹口气，突然问我，有没有办法给你调动工作？我的内心像是受到一次强烈的地震，吃惊地望着你。你的声音沙哑缓慢，你说你不想做教师了，做教师太累太苦太难太气……你说你到现在还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仍然住在10年前那间村里的破房子里，夏天热如蒸笼，冬天寒如冰窖，雨天家里人个个像青蛙，“哇哇”乱叫。你向乡里反映过，乡里从不拒绝，并把你列为重点户层层反映，可就是没有房子。你说你最苦恼难受的是得不到理解。科研单位、出版社、外省市请你去参加教学研讨会，可学校里有人说你是不务正业，该报销的费用不给报销，让你自个掏腰包。你在县里市里上公开课，介绍经验，耳中飘来的是冷嘲热讽，什么事情大家做，风头你一个人出；什么辛苦在大家，好处全给你一人得。你说你能教出全县最好的学生，可儿子考试常不及格，你能给学生补课到深夜，却没陪妻子逛过一次公园。你能给生病住院的同事和学生陪夜，自己却忍着肝疼不敢请一天假。你实在找不到一点时间给自己、给家庭。可领导还给你压担子，接差班，写总结，一份又一份；学校里的大小会议，都要让你参加发言。你说你现在的表面和内心十分矛盾，别人看你是春风得意，而你自己却感到深深失意。你不稀罕表扬，不稀罕评先进，不稀罕上电视，不稀罕……

　　你情绪激动地诉说，我感慨万千地谛听。你陷入了沉默，我也感到无言。一段窒息的空白压迫着你我的心。我感到一种悲凉，一种神圣的悲凉。我理解你难拔的苦衷。我答应动用我的关系为你调动工作。你注视着我，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只要不做教师，哪怕做工人、做职员、做营业员、做驾驶员，做其他任何工作，都行。作为交情颇深的老朋友，我理应为你奔波。调动的事终于有了眉目。接到我的电话，你又从乡下风尘仆仆赶来了。你明显地消瘦了，像害了一场病，排遣不了的忧患依然闪在你的眼中。没等我给你细说，你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你说你不想调动工作了，你说你要继续做一个乡村教师，你说你永远要和孩子们在一起，你说……你滔滔不绝，情绪难平，眼圈泛红。我怔怔地看着你，恍惚如梦。你读懂了我的疑惑，给我叙述了一个美丽的故事。

　　那次，你从我这里回去后，坐立不安，心潮翻滚。你正在教学生做作文，题目是《长大后，我要做……》。作文本收上来，全班40个学生，31位的题目都是《长大后，我要做一个乡村教师》、《长大后，我要做一位教师》、《长大后，我要做一位像施老师一样的教师》。你看着看着，泪眼模糊，提笔的手不停颤抖，内心旋过一阵激动的风暴，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多么可爱的学生，多么懂事的孩子。你不由放下笔，向教室走去。正是午间休息时，小鸟在屋檐边啾啾欢唱。你还没走进教室，就在窗外看到了你终生难忘的一幕：教室里，一群学生正在做着游戏。一个男学生走上讲台，大声叫着上课了，其他学生纷纷坐好。站在讲台前的学生学着你平时的样子，做着各种优美的手势，把你的声音也学得惟妙惟肖，甚至把你在两桌之间走路的姿势也学到家了。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上着课，然后得意地问下面，他像不像你？课堂上顿时热闹起来，有的说像，有的说有点像，有的说不像，有的干脆跑上讲台做给大家看。于是，讲台上轮流出现了许多的你。一个个稚气未脱的脸上神情专注，俨然是你得意的弟子。你再也忍不住，冲动地推门而入。你的学生马上众星拱月般把你围住。这个问：老师，我像你吗？那个说：我以后也要去考师范，像老师一样教育小弟弟小妹妹。你频频点头，热血奔涌，鼻子一阵发酸。你扭过头去，强忍着将要落下来的热泪。

　　这一夜，你辗转反侧，失眠了。

　　在我面前，你再也用不着掩饰刷刷而下的泪水。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痛苦地摇着头，泪眼婆娑中流出了你坚定的声音，你说你已经真正想透了，为了这些孩子，为了孩子真诚圣洁的理解，你也不该走！你宁可烦恼，宁可清贫，宁可被人误解，宁可忍辱负重，再也不离开讲台，不离开孩子们渴望的目光。

　　你攥紧了我的手，有力地摇着。我注视着你，默默注视着你。我内心深处响起一个声音：这才是真正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