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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迪: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09日11:00 来源:中国艺术报 李迪

  她出生在草长莺飞的季节。油菜花黄,彩蝶纷飞。

  家里成分不好。下放劳动的父亲说,你就叫蝶吧!

  徐蝶,无锡市公安局女刑警。同事都叫她“女汉子” 。机敏,干练,屡破命案。白皙的脸,一双看透人心的眼。语速很急,话不重复。

  当我深入警营生活见到她时,她已升任北塘分局政委。

  我说,领导眼真毒!

  她笑了。没容我看清,笑已收起。

  窗外,姹紫嫣红,生机盎然。我却听她讲了三个死亡的故事。

  一

  他吐的第一句话:两个小时。

  ——徐蝶用杀人犯的话,开始第一个命案。

  2013年6月1日,居民关平报案,说昨天中午他爱人梅丽开奔驰车去上班,自此失踪。

  我一查,梅丽是二婚,跟关平有个女儿。我问关平,你俩关系好吗?他说我们感情很深,她父母为我们照顾孩子。我找到梅丽的母亲,老人说,梅丽与前夫没孩子,关平不知道她离异,对她很好。我又找到梅丽的前夫,也没发现疑点。这时,技侦人员查到奔驰的最后图像,位于太湖边一偏僻处。再往下,没有监控了。

  我跟关平说,你开车来,我们一起去找。我坐他的车,让警车跟在后面。为什么要坐他的车?就为一路跟他聊,聊生活琐事,聊他跟梅丽。从女人的视角察言观色,看他对梅丽的感情真不真。我有过经历,报案者即杀人犯。

  一路上,关平说起梅丽,眼泪打转,说万一出什么事,我愿意出事的是我。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我听,我看,我判断,关平不是嫌疑人。这一步,很关键。我们转来转去,没有找到奔驰车。

  所有怀疑都被排除,只剩下一个:梅丽遇害!

  我对关平说,我的感觉很不好。给他心理暗示,让他慢慢接受这个现实。关平当时就大哭起来。唉,他怎么走出这个黑天啊!

  我心情很沉重。车最后的消失地已不属于我管辖,但我没撒手。不管在哪儿,都是无锡百姓。不管归谁,都是无锡警方。

  老天有眼,技侦意外获得了梅丽手机的信息。当天,她的手机一直没关。遇害时,现场的另一部手机也处于开机状态。仿佛冤魂施法,手机持有者无疑就是凶手!

  此时,这个叫刘瑞的人已在苏州。别说苏州,就是非洲也跑不了!

  刘瑞被抓后死不认账,我在他的车上搜到一把奔驰车钥匙。我问关平,你还有备用钥匙吗?他说有。我说你立刻送来。

  两把钥匙,一模一样!

  刘瑞脖子软了。

  接下来,审他。他吐出第一句话——两个小时。

  跟着,他提了个要求。一般这时候提要求就是要开口了。他说想上厕所。我叫民警陪他去。上完厕所,全招了。

  原来,他老婆快要生了,需要两万块钱。他吸毒又盗窃,家里人不理他。他从苏州开车来找他妈要钱,他妈不给。他就出去抢劫,杀了梅丽。作案回家后,正好两个小时,想不到他妈又给他钱了。如果早给他,也许惨案不会发生。

  梅丽工作单位的对面,有一家超市。梅丽买东西,当返回停车场时,不幸遇到死神。因为反抗,死于刘瑞的铁棍下。刘瑞把尸体放在车后,开到太湖边,拖进水里。

  当我们找到尸体的时候,人已经不是样儿了。黑黑的,一脸蛆。再晚几天,就剩一堆白骨了。

  为了自己的老婆,杀了别人的老婆。我问,你抢到了什么?一包孩子吃的东西。

  那是梅丽给孩子买的,为了儿童节。可怜的母亲!

  她开的如果是一辆破车,也可能没事。

  接下来,要通知梅丽的父母。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养到大,怎么受得了?我打电话给关平。他来了,为梅丽最后一次买来衣服,化好妆。然后,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就是想死……

  讲到这儿,徐蝶沉默了。

  窗外传来鸟儿叫,布谷,布谷!

  春天都过了,鸟儿还在催人播种谷子,播种生命。生命多美好啊,可我接下来要讲的,还是死亡。

  二

  连破命案,有人问我有什么窍门儿?我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起命案的死者,是个女出租车司机。接到报案时,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扔在山里,像一堆柴。车扔在离抛尸地不远的一个池塘边。没有监控,工作重点放在排查上。

  我当时负责排查,几天下来,毫无进展。

  这天中午,我正在现场附近的警务站吃饭,一个男人来找站长,站长外出还没回来。男人说,我等会儿再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站长还没回来。他扭头要走,被我拦住,你有什么事吗?他欲言又止,我就打电话给站长。站长说,山里人闲得没事,让他明天再来!

  放下电话,第六感告诉我,没事人家干吗跑来跑去的?我就说,站长这会儿忙着呢,让你跟我先说说。你看,这是我的工作证。

  男人憨笑笑,我老母亲捡到一个烟壳,上面有个号码,不知道有没有用?

  我立刻警觉起来,啊?在哪儿捡的?你带来了吗?

  在池塘啊,老母亲去打水,塘里有个烟壳在飘,她用桶打上来,看见上面有字,就拿回家。我一看不是字,就把它送来了。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壳。我一看,的确不是字,是传呼机号码。后来,我了解,这男人是治保主任,母亲受他影响,人老警惕不老。

  我把这个号码报到刑警支队,用作参考。

  侦察员很快找到号码的主人,发现是个毒贩。毒贩落网后,供出向他买毒的一些人,这些人都有他的传呼机号。侦察员从他最近给过号码的人开始抓,想不到,第一个抓的就出乎预料——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我杀人了。

  参加抓捕的人都愣了。本以为他会说买毒品,没想到他说杀人了。

  杀谁了?开出租的。男的女的?女的。

  这个杀人犯以前也开过出租,为了买毒,向同行下手了。他用铁丝勒死了女司机,抢了钱,开车进山抛尸。做完这一切,他已经变成魔鬼。他开车下山,路过池塘洗手,一弯腰,上衣口袋的烟壳掉进水里。他没在意,继续洗手。忽然想起烟壳上有他写的呼机号,再想去捞,已被水冲走。回头去开车,却怎么也打不着火。

  人在做,天在看。

  池塘是封闭的,水转来转去,把烟壳送回岸边。警惕性很高的老人,正提着水桶朝塘边走来。

  徐蝶说,所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跟上一句——

  又所以,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徐蝶会心一笑。不等我看清,笑容瞬间消失。

  三

  第三起命案,被害的还是个女人。

  她蜷着双腿,缩在一个空调室外机的包装箱里,发现时已僵硬。纸箱被抛在小河边,捡垃圾的人跑过去,嗷的一声,蹿出二里地。

  我赶到现场。女尸身上翻遍了,什么信息也没有。我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纸箱上。这是小天鹅空调专用纸箱,上面有一个条形码。

  这个条形码,成为我的突破口。我父亲恰好在小天鹅集团工作,他告诉我,通过条形码,可以到厂里去查找与之对应的空调安装地。太好了!我来到厂里,把电脑里的资料查了一遍,没有!父亲说,这不可能,凡出厂安装的都有回执!这时,有个工作人员说,从各地寄来的回执,有些还没来得及拆包录入呢!我忙问,没拆的在哪儿?他领我去看,妈呀,小山似的堆了一地。我抓抓脑袋,拆!

  大海捞到了针!本案的经典也就在这里。通过回执,找到了装机地,上海的一幢居民楼。凶手如就地取材,被害人无疑就居住在此。我们赴上海一查,这家是出租屋,租住人黄玲失踪。拿死者照片让房东辨认,房东差点儿没吓死,就是她!

  黄玲是歌厅小姐。出租房是杀人现场。歌厅提供了重要线索,两个抢劫杀人犯很快落网了。他们抢了钱、项链和手机,掐死黄玲,顺手用屋里的空调包装箱装了尸体,找了一辆出租车,谎称给朋友送空调,半路下车抛尸。

  但是,光凭口供还不能结案,我手上没有直接证据。就是说,没有找到死者被劫的物品。钱,挥霍了;项链卖给了小金店。我带人赶到,老板说已经卖了,我怎么知道是赃物?说完,打个喷嚏。这喷嚏也太大了,能浇花了。

  剩下的,只有手机了。三星的,红色的,卖给了二手店。

  我追到二手店。老板说,昨天让一个男的买走了,我没登记。

  人海茫茫,三星何觅?

  我正着急,进来一个买主,挑上一款小米的。这是好的吗?老板说,不好你摔了听响!不信你打我手机试试?买主把自己的手机卡抽出来,插进小米。你手机多少号?女老板说出后,买主一拨,小米当时就唱上了。女老板没接,直接按了。交钱吧!

  我眼睛一亮,老板,昨天买三星的人也试了?

  谁买二手机不试啊?

  我说,麻烦把你手机让我看看。

  我打开手机,抄下昨天所有的未接来电。

  回到办公室,我挨个儿打——

  您好,我是三星售后服务,您刚买了一款三星吗?使用怎么样?

  一连打了十九个,都说没买。还有一个骂神经病!

  打到第二十个,接电话男人说,对,我昨天刚买的,很好使!什么颜色的?红的。

  得,买主就是他了!对我们来说,找到他,小菜一碟儿。

  至此,证据链完整。

  结案时,其中一个罪犯求我,说自己必死无疑,后事求我安排。我答应了,帮他安排了后事,并在他被执行死刑后,通知他弟弟领走了骨灰。

  结束语,沉重又温情。

  大家叫徐蝶“女汉子” ,可她到底是个女人。

  (本文为作者四下无锡公安生活,深入采访了127位民警后写作的真实故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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