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刚:1945年8月一隅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以广播《停战诏书》的形式宣布无条件投降。这消息从鲁中军区机要科传出，在鲁中党、政、军、民机关、部队飞快地 传播着，沂水县城西南姚家店子一带的山村沸腾起来，人人奔走相告。有一位同志把一个铜制的洗脸盆拿起来当作锣，用一根木棍敲打着铜盆，从这村到那村，边跑 边喊：“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鲁迅艺术宣传大队”的两位女同志听到这消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紧得手指甲扎破了皮肤，出血了，还都乐呵呵地笑着。

　　鲁中的机关人员，大多数都经过艰苦卓绝、险象丛生的1941年和1942年。1942年党中央在“七·七宣言”中指出：“熬过今明两年，这一难 关渡过，胜利就在前面。”大家响应党的号召，紧紧抱成一团坚持苦斗，充满信心地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最后能这么快就取得了胜利，大家都感到意外地惊喜。

　　八路军山东军区命令：鲁中的部队为第一路反攻大军；所属的部队，整编为山东八路军第三师、第四师，以及警备一旅、二旅、三旅、四旅。总兵力近4 万人。8月18日召开大会，誓师出征，收复失地。新华社鲁中分社派我随军采访。四万威武雄壮的健儿、十万民兵和担任后勤任务的民工，都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路 上。过去大多数行动，为了出敌不意，隐蔽地行军，以避开敌人的锋芒，或是去歼灭敌人。而今，以行军纵队的队形，意气风发地在大路上进军。沿途父老妇孺箪食 壶浆，欢声笑语，迎送子弟兵去赶走日本鬼子！八路军的劲儿被鼓得足足的，队伍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胶济、津浦沿线的敌占城、镇前进。

　　这支队伍的绝大多数人，可能都想象不到在7年多前这支队伍的雏形是啥样。只有极少数人依稀记得：1938年1月1日，乘着日寇在1937年12 月27日占领济南市，31日占领泰安县城，日伪立足未稳，乘着国民党第三集团军韩复榘部十万大军不战而逃，散兵所到之处，翻箱倒柜财物被洗劫一空，百姓怨 声载道时，中国共产党山东省省委书记黎玉带着160余人，在泰安县东南的徂徕山上举行武装起义，打出抗日救亡的旗帜，成立了八路军山东抗日游击第四支队。 其中有一些省委的工作人员，刚出狱的共产党员，从延安来的两名红军干部，从北平、天津、济南流亡的一些学生，平、津、济民族解放先锋队(党的外围组织)队 员，民众抗日自卫团团员和妇女救国会会员等。这支部队胸怀远大理想，抗日热情高昂，可是其貌不扬，有的穿长袍，有的学生装、农民装，还有穿西服的，只有三 分之一的人有枪，有的还是土造枪和打不响的破枪。

　　就是这样一支不显眼的队伍，在党的领导下，放手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建立了泰山地区和沂蒙地区的抗日根据地，展开游击战争，在千百次的战斗中锻 炼成长、壮大，成为具有四万官兵的劲军。起义时用的破枪早就淘汰了，反攻大军所用的武器装备，都是在战争中缴获日伪军的，大多是洋枪、洋炮。最多的是捷克 式的机枪、步枪，也有俄、德、法国的枪、炮，日本造的三八式大盖枪、歪把子轻机枪、九二重机枪、迫击炮，这些都是鲁中军队装备的亮点。

　　最耀眼的是鲁中军区山炮排，有一溜大洋马迈着大步向前走，第一匹最大的洋马驮山炮炮筒，后面的马分别驮炮车轮、炮车架、炮车档。这门山炮原是扫 荡我根据地的日军第五十九师团第四十三大队(草野清大队)的。1944年9月，在沂水县城西北葛庄一带，草野清大队被鲁中八路军围歼，300多人被击 毙，30多人被俘虏。战斗中，一团三连三排副排长战斗英雄侯长俊瞥见几个日本兵正在沂河岸边拆卸破坏这门大炮，他眼疾手快，一纵身捡起一把敌人的指挥刀， 又一个健步跳过去，用指挥刀砍倒了三个敌人，缴获了这门“四一式”山炮。第二年，即1945年3月攻打蒙阴县城时，用这门炮对准守西城门楼的日军，连发三 炮，轰击得日军胆战心惊。我军尖刀连突击队迅速架好云梯登上西城门楼，消灭了敌人。我反攻大军将要用这门大炮轰击拒不投降缴械的敌人。

　　在第一路反攻大军指挥部行军纵队的后面，突然扬起了一片飞尘，一溜骑马人快马扬鞭疾行，直到见了指挥部指挥王建安才勒马缓行。是山东军区又有了 新的命令：为准备接收济南，山东军区命令成立“济南前线总指挥部”，肖华任总指挥兼政委，王建安任副指挥，罗舜初任副政委。随肖华前来的有一个前线记者 团，由山东大众日报社副总编陈冰任团长，陈冰策马到我旁边，对我说：“你现在离队，跟随济南市委的同志走，你的任务是采访济南地下军起义的事迹。”我第一 次执行这样的任务，毛泽东主席在8月9日发表的《对日寇的最后一战》曾指出：“必须放手发动沦陷区的千百万群众，立即组织地下军，准备武装起义，配合外部 进攻的军队，消灭敌人。”我想再听陈冰向我提示一点采访线索，可是他二话不说就走了。我跟济南市委的同志到了济南市附近的仲宫镇，进了一个深宅大院，安排 我在一个小旁院的房内住下。

　　在济南前线总指挥部指挥下，各部队进展迅速，捷报频传。19日解放临朐县城，22日解放益都县城和青州车站，23日解放莱芜县城、博山县 城，25日解放淄川县城并收复洪山煤矿区，26日解放新泰县城、章丘县城，28日解放周村。随后，切断了胶济铁路西段、津浦铁路大汶口至济南段，逼近了济 南市。

　　我反攻大军所到之处，群众欢呼报仇雪耻，迎接解放，一派新的气象。

　　可是我在这一周间，却像坐“禁闭”似的，只能在空荡荡的屋里和小院中徘徊。直到月底，济南市委的同志才对我说：“国民党已和日伪合流，控制了大城市。目前我们接管济南市，组织地下军起义，都是不可能的事。你回去吧，现在前线指挥部在博山城里。”

　　从仲宫到博山县城有100多里路，都是山路，过了一山又一山。快到中午，走到一个峡谷里，峡谷两边都是在阳光下闪动金灿灿绿叶的青纱帐，高粱、 谷子刚吐出穗子，玉米的棒子长得很丰满，吐出紫白相间的穗子在秋风中飘拂。峡谷中的河水清洁晶莹，河床中的鹅卵石有橙红、黄、褐、黑、乳白，五彩斑斓。我 蹚过河水，在草地上歇息。仰望天空，湛蓝明净，阳光明亮而温暖，周围的群山青青，天上地上都寂静无声，从河的上游偶尔传来“哗！哗！哗！”的搓衣声。我躺 在草地上，解开军衣的扣子，让温和的风吹拂我的肌肤。我想：多年来，我唱着、写着：“自由、解放”；“最后胜利属于我们”；“赶走日本鬼子享太平”。现在 我过的也许是自由的、和平的，最后胜利属于我们的日子。突然我的脑子闪出3个月前的一幕：我在沂南县采访反扫荡，敌人撤退前，在沂汶区汶河南岸朱家李庄， 放了无数团大火，朱家李庄是有名的抗属村，有160多户抗日军人家属，敌人恨之入骨，用烧光政策毁灭这个村庄。我到这庄时，人们都忙于救火。东街一户朝北 的大门半开着，我顺手推开门，触目惊心地看到锅屋的门框上吊着一个中年女尸，急转身四下环顾，北屋、西屋都烧得只剩下被烟熏黑的屋框，里面还飘着余烟，天 井里的水缸、盆、罐被砸得稀碎，屋里的几个盛粮食的小坛子也砸碎了，少量的黄豆、高粱、绿豆滚成一片。我回想那僵硬的女尸：“是抗属吗？”“为什么？”我 不愿再想下去，现场的一切分明是一群无恶不作的兽兵所做出的暴行，我心痛得几乎喊出声：“永远也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大约晚上七八点钟，我走到博山县城南的山岗上。一条孝妇河把博山城区分为两片，东片是博山城区，西片叫“四十亩地”，是日军建筑的守备和居住的 地方。此时，万家点上电灯，城区灯光辉煌，连孝妇河的流水也闪烁着灯光反射的荧光。我兴奋地迈着大步下山，7年了，因为经费的限制，只能点灯捻细小的节油 灯，我们报人是要熬夜工作的，但也是点省油灯，在微弱的灯光下工作。灯光辉煌，也应该是胜利的象征。我找到前线记者团的住地，在院落就听到厅里传出悦耳的 钢琴声。我进入客厅，怔住了：是山东军区政治部主任、济南前线反攻大军总指挥上将肖华，在聚精会神地弹钢琴，肖华在军中是年青干练、文武双全的首长，他是 从少年起就在革命战争实践中学习、锻炼出来的英才，而且多才多艺，写诗文作歌词蛮好，弹钢琴也是颇有水平的。现在，接管济南的任务他放下了，有闲暇来此弹 琴，可是将有很重的担子担在他的双肩，他将跟着罗荣桓元帅，带领山东的6万多八路军健儿到东北去，一路走水路，从胶东经渤海到辽东，一路从冀鲁边过长城到 热河、辽宁……去收复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14年的白山、黑水、城市、村庄和地下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