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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庆:深陷于县城里的秘密叙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07日14:52 来源:中国作家网 曹军庆

  我的生活深陷于一座古老的内地县城——安陆。我之所以使用“深陷”这个词语,是因为我在这里一待就是30多年。结婚、生子,平庸地度过每一个白昼和夜晚。有一条名叫府河的河流穿城而过。我在1981年来到安陆的时候,府河还很清澈,现在早已浑浊不堪。这条河最终将流到武汉,并汇入长江。从安陆到武汉,下高速的地方就叫府河收费站。也就是说府河事实上像根藤蔓一样把安陆和武汉缠在一起了。提到安陆,当地人最为津津乐道的事情是大诗人李白曾在这里住了10年。他娶过一名许姓女子,生下两个孩子。但是李白并非久居安陆,他只是以安陆为家,四处漫游,住一阵子便出去,出去一阵子又回来。因为李白的缘故,后人谈起安陆历史都会有强烈的暴发户心态:“我们祖上有过李白!”李白因此成为安陆最体面的说辞。我出生在乡下——安陆的邻县广水,广水在地理上靠近河南,大大小小的山寨里从前出过数不尽的土匪响马。安陆不同,就性格而言,这里的人更温和,礼仪周全。就连饮食和服饰也都中规中矩。它们是我刚来到安陆时的印象,这些印象随着时光的流逝已不断被改写。

  毫无疑问,我在安陆是个“外来者”。即使在我深陷这座县城的时候,我仍然是被“植入”进来的异乡人,这样一种身份上的焦虑注定我只能是个旁观者。我生在广水花山镇,我祖父是当地的屠夫,当年政府修建飞沙河水库,整座镇子葬身水底。我随父母迁居到母亲的娘家所在地——陈家棚子。那一年我3岁。也就是说,我在3岁的时候就成了“移民”。作为移民,我们家住的房子孤悬于村子北头,被称作“独屋”。这种称谓在我稍大时才明白,它确实带有歧视的味道。因为根基太浅,任何时候都不能跟祖居户抗衡。我目睹我的母亲每次吵架都会败于“大湾”里的人,旁边的人即使保持沉默也像是和他们联手在一起。异质的感觉长久盘踞在我内心,“我可能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人”,童年时期的这种阴影并没有培育出敌意,但是培育出了怀疑和凝视。来到安陆以后,那种移民的感觉和童年经验高度契合。

  我常常问自己,我的故乡在哪里?在广水的时候,我的故乡要么在花山,要么在陈家棚子。而现在我的故乡要么在广水,要么在安陆。我为此苦恼,因为需要思考“根”的问题。如果一个人有两个故乡,那么他还有故乡吗?尽管我看上去有两个故乡,但是我却不曾有过“漂泊感”。在我看来漂泊有一种浪漫的东西在里面,它意味着远方以及动荡。而我作为移民实际上只是“深陷”,而不是漂移。即:从一个地方拔出,再植入另一个地方。从花山拔出,植入陈家棚子;再从广水拔出,植入安陆。

  深陷于安陆,我看到一座县城的真实面目。从表面看,安陆就是一座麻将之城。人们如此热衷于打麻将,简直匪夷所思。所有餐馆里的餐桌旁配有麻将机,大部分宾馆的客房里也有。在私人家居里,麻将机也是必备品。麻将之盛令人绝望。但这仍然只是非常表层的现象,在它内部有更深远更盘根错节的纠葛,一旦切进去就能看到诸多真相。牌局必然和酒局连在一起,酒局从来都大有文章。然后是人,哪些人和哪些人一起玩麻将颇有讲究。圈子渐渐形成,圈子是需要资格的,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需要身份、名望。苦心经营某个圈子,高攀或退出。在哪个圈子接触到哪些人,很多事情平时搞不定,在办公室搞不定,但是在牌桌酒桌上却能轻松搞定。县城密布着各种关系,表面上看到的事情在背后完全是另外的样子。初来安陆时,感觉它温和以及礼仪周全。可是另一方面,安陆又是经常出现恶性罪案的凶险之城。在正常的秩序之外,还有另外的秩序,正常的等级之外也有另外的等级,如同有白昼就有黑夜。一层是真实的现实的县城,另一层则是遮蔽的影子的县城。许多时候,真实县城和影子县城能够叠合在一起。在里面待得久了,看得多了,才能将它们拆分开来。

  我对我所生活的县城几乎烂熟于心,这在我是一笔财富。但是在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却不曾有意识去写县城。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写作很可能需要保持一种“回望”姿态。当我在安陆县城回望,我所看到的必然是广水乡村。于是我虚构了一个名叫“烟灯村”的地方。真实的烟灯村处在我老家和镇子之间,每次去镇上赶集,我都要经过这个盛产恶狗的村子。我把它真实的村名直接拿来,做了我虚构的村名。接下来我一直在经营这个村子,我把有关乡村的故事一股脑儿塞在烟灯村这只“布袋”里。这是一件很省力同时又很投机偷懒的做法,很多人都在这么做,因此这种做法变得似是而非,并终将让我厌倦。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县城的秘密。这次发现是人生的巧遇,巧遇多半都会猝不及防。那天我在安陆大街上行走,无意间邂逅了一张陌生人的脸。从那张极为普通的脸上,我认出了好多我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的脸。这种“认出”在一瞬间令我晕头转向,我确信从他脸上看到了另外某人的脸,以及另外许多人的脸。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给它命名,“种子脸” ?或者脸的“母本”?就在我胡思乱想之时,那人已消失不见,一张隐藏了众多脸的脸无影无踪。这时我想到了我深陷其中的这座县城。所谓对某张脸的发现只不过是不期而遇的启示,安陆就是这样一座我在大街上看到的县城的“脸”。我在安陆内部看到了所有县城,在异地在其他县城我又能很清晰地认出安陆。为了确认这样一个不期而遇的发现,我专门走访了安陆周边的一些县城。孝昌、云梦、大悟、应城等等我都跑过。所有的县城都那么相似,街道、广场、商店和开发区,看上去如出一辙,全都是彼此的复制品。就连工地上扬起的灰土和建造的房子也都一模一样。县城和人一样面目模糊,但是每个县城又是相对独立的。发现它的秘密我既欣喜,又沮丧。原来我的生存之地,竟是一个县城“标本”。

  我想,如果把一座县城写明白了,很可能把所有的县城都写明白了,也就把一个国家写明白了,这实在是一种大胆而又令人振奋的推测。县城故事如此让人着迷,它里面有乡村的东西,也有城市的东西。有正面的看得清的东西,也有背面的黑暗的东西。如果你的想象是一匹野马,县城绝对是无边无际的草原。但真正开始县城叙事,需要契机。2012年夏天,我客居武汉。我一如既往是个异乡人。我往返于安陆与武汉之间,大约有一个半小时车程。行驶中,我有机会遥看和回望两地。更重要的是在客居之地武汉,我能够更有效地回望安陆。安陆故事于是汹涌而至,县城叙事于我而言显得那么迫切,那么重要。我翻来覆去地讲述那些故事,不想把故事讲得精致,只想讲得丰富。在故事结束的地方,或者在故事分岔的地方,一定还有新的故事。故事在滚动,在延伸,在繁殖,它是故事的某种形态,也是县城固有的生态。县城就是这样,永远都有故事。

  在我讲述安陆故事的时候,我会觉得我是它上面的一块“补丁”,异乡人是我真实的存在。当我通过写作试图说出县城里的秘密时,我的内心其实是想和安陆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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