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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涛:你打我电话了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07日14:5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 涛

  他上了公交车,才发现手机没带。好在公交车才驶出两站路。他在第三站下了车,然后沿斑马线过马路,他要乘相反方向的公交车回家,拿了手机后再出来。

  在车站等车时,他下意识地伸手到裤兜里摸钥匙,结果只摸到一个烟盒和一个打火机。心里一惊,又把全身所有的兜摸了个遍,还是没有钥匙。他立马慌乱了,一层冷汗从头发根处渗出,头皮发麻、发冷,人僵立在车站牌下。

  他不是怕钥匙丢了,其实在摸完全身口袋没摸着钥匙时他就想起,早晨到走廊的垃圾桶丢垃圾,回来开开家门后,顺手把钥匙放在电脑桌上。电脑桌上还放着他的手机,出门时就都忘了带。他怕的是没有家门钥匙,手机没法取了,这怎么办?出门没带手机,对他来说,就像没带魂魄,走出家门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是个诗人,他觉得这样形容自己和手机的关系,既准确又形象。他在一所职业高中当语文老师,业余时间写诗。

  他想到妻子。今天早上,妻子匆匆忙忙把女儿送去上学,就往医院赶,岳母脑中风偏瘫,住院一周了,今天轮妻子陪床。他询问车站边上一个报摊的摊主: “有公用电话吗?”摊主摇摇头,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似乎在想,这人穿得板板正正的,怎么回事儿?都什么年代了,还满街找公用电话!

  “唉!唉!我这个猪脑子,该死!”他一边叹气,一边咒骂自己,眉头皱得像核桃皮儿。

  摊主问:“怎么了?”

  他说:“我急用电话,可你这儿没有电话。”

  “我有手机。”

  “借我手机用用。”他眉头舒展开,脸上有了笑意。

  摊主说:“要钱。”

  他问:“多少钱?”

  “打一次3块。”

  “行,我打。”他掏出钱夹,抽出一张5元钞票递过去。摊主接了钱,也把手机递给他。

  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妻子问:“回家?什么事?”

  他说:“我出门办事,发现手机没带。”

  “没带回家拿啊。”

  “可钥匙也忘带了。”

  妻子说:“你先办事,中午给妈喂了饭我就回去。”

  他说:“你这会儿就走吧,我也往家赶。”

  “为什么这样急?”

  “因为我手机忘家里了。”

  “手机忘家里怎么了?”

  “不带手机怎么行?有人打我电话怎么办?”

  “我中午就回家,正好你也来家了,就一上午的时间。”

  “这怎么行?不行。”

  妻子有些恼,“你这么大个人懂不懂事?我妈住院就够我忙的了,你别添乱了好不好!”

  他说:“要不我去医院找你拿钥匙?”

  “你别来,我没空伺候你。”

  他说:“行行,不麻烦你,我去学校找女儿,她也有钥匙。”

  “你敢!”妻子吼起来,“快期末考试了,你为个破手机去打扰她,衣来征,你有病是不是?”

  他挂了电话,懊恼万分,妻子一生气,就直呼他大名,一呼他大名,就改说当地方言。他叫衣来征,妻子说方言,发出的音像是“依赖症”。

  摊主递过来两元钱,他一把夺过来,朝着摊主嚷嚷:“打个电话几秒钟,就收3块钱,你心也太黑了!”

  摊主说:“咱事先讲好了的,你怎么翻脸不认账?”

  他狠狠瞪摊主一眼,转身走了。他又沿着斑马线过了马路,还是要乘公交车去办事。

  出门忘带手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出门察觉到没带手机,他都惊慌失措。有好几次,已经到了单位门口,一掏口袋没带手机,他毫不犹豫,马上打车回家拿手机,再打车回学校,来回30元钱。还有一次是去省城开会,乘高铁,他持票已经进了检票口,发现没带手机,又出来到窗口退票。因为已经检票,人家不给退。他又重新买下一趟高铁的票,回家拿了手机,一颗悬着的心才安顿下来,尽管白白浪费了140元钱。他觉得,手机是他与世界相连的惟一桥梁,没有手机,就等于没了桥,他与世界之间,就相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要办的事不复杂,医保卡折断了,他去城市东部社会保险服务大厅换卡。他家住城市北部,途中要倒两趟公交车。好在出门早,上午9点多一点他就到了。拿到纸号,等了不到10分钟,窗口就叫着他了,换了新卡,走出服务大厅,他感到六神无主,无比恐慌。这会儿他身在离家5公里的城市东部,而他那部苹果手机孤独地躺在家中的电脑桌上,人机分离,好比灵肉分离,他觉得他与这个世界被阻断了,没带手机,世界变得遥远而陌生并且毫无意义。他想象着,那部手机在电脑桌上响了一遍又一遍,却没人接听。这情景他越想越可怕,就像是从高空跳伞,手机响一遍没人接听,等于伞绳断了一根,再响一遍没人接听,伞绳又断了一根,到最后,伞绳势必全断,他从高空坠落。

  他努力猜测今天上午谁最有可能打他电话,如果没人接听,又会造成什么后果。

  綦校长会不会打电话?半个月前,教研室主任退休了,学校在全体老师中公开招聘,竞争上岗。招聘书中写了,教研室主任是校党委成员、副处级岗位,要求竞争者年龄不超50岁,品学兼优。他今年刚43岁,大学毕业后就进学校当了20年老师。20年来,他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却没有一双慧眼发现他,他只好原地踏步,至今还是普普通通的老师。为此,妻子没少揶揄他,说他扯不长长,捏不团团,工作没亮点,难道就这么窝窝囊囊一辈子?他有时反驳妻子:“我们是职业学校,不存在升学率的问题,没法考核一个老师教学怎么样,你让我怎么有亮点?”

  “想办法调走啊,调到普通高中去。”

  “我没有办法调走,你有吗?你要有办法,就帮帮我。”

  妻子一撇嘴:“我要有办法还给你当老婆?”

  他一听这话火了:“你可以不当我老婆,我就一窝囊废行了吧?现在离开我也来得及!”

  妻子不作声了,埋头干家务。他知道妻子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起话来嘴上总缺个把门的,多少年了,他也习惯了,吼两声,也就不与她计较了。要说亮点,他也不是没有追求。就是因为在职业高中当老师很难冒尖,他才练习写诗,写了十几年,终于混出诗名,在全国一些文学刊物发表了不少诗作,还主动在学校联合校团委搞诗歌朗诵会,每次朗诵会,总会有媒体来采访,多多少少也为学校扬了名。这次竞聘教研室主任,他觉得是个机会。当即写了竞聘书,递上去。他的竞聘书点名道姓,是直接写给綦校长的。在竞聘书中,他一一列出自己教学20年来的功劳和苦劳。交给校办主任时,主任看了两行就皱起眉头,说:“直接点名写给校长,不合适吧?”

  他说:“我就这样写了,请你转交上去,合不合适看綦校长的态度。”言外之意,你个校办主任只管接受就是了,凭什么说三道四。

  昨天上午下了课,在走廊上碰见綦校长了。綦校长满脸是笑,朝他边点头致意边说:“衣老师下课了?辛苦辛苦。”从来没见过校长对他这么客气,他竟有些慌乱,不知接什么话好了。最后他含含混混地说:“綦校长辛苦,綦校长辛苦。”边说边拐向楼梯口,快速下了楼。事后,他琢磨了半天,綦校长为什么说他辛苦,是指他平时的教学,还是指他在竞聘书中一一列举出的那些功劳?要是指他的功劳,那说明竞聘书綦校长是看了。綦校长看了竞聘书,又表现出对他的热情,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嘛。万一綦校长今天上午要找他谈谈,打他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却无人接听,綦校长会怎么想?这可是他职业生涯中不可多得的机会呀。想到此,他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

  胡小声会不会打他手机呢?胡小声就叫胡小声,是他的高中同学。胡小声说话真是小声小气,从来不会高声大嗓。高中时,他和胡小声关系不错。上大学后,他和高中同学断了联系。毕业当了老师,又联系上高中同学,每年聚会两三次。胡小声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进了工厂,早就下岗了。一年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胡小声端着酒杯敬他一杯酒后,俯在他耳边说,能不能借一万块钱用用,老婆有病住院了,手头紧张。他不好意思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那么多同学在场,胡小声为什么不向别人开口,偏偏向他开口,这说明胡小声还是拿他当好朋友对待。他当即把胡小声叫到包间外,说一万块钱他拿不出,因为在家不掌财权,但5000块还可以拿出来,这是他多年积攒的私房钱。还当即要了胡小声的银行卡号,第二天就把钱打过去了。

  一年过去了。高中同学又聚会了两三次,胡小声每次都来,可见了他根本不提还钱的事,仿佛从来没有这回事儿。他挺生气,但也不好当面提。这可是5000块钱哪,是他明扣暗藏五六年,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妻子根本不知道。他知道胡小声生活困难,也不是就急着用这5000块钱,但觉得胡小声怎么也应该有个态度。几天前,他打电话给胡小声,问他老婆的病怎么样了。胡小声说病好了,早出院了。又说这两三天就还钱。今天上午,胡小声打他的手机,要是没人接听,他会不会借此又不还钱了呢?

  萧英呢?萧英会不会今天上午给他打电话?萧英是另一所职业高中的语文老师,他是去年夏天在一次职业高中教学交流会上认识的她,那次会,是在近郊的一个风景区召开的,深山里的一栋宾馆上下四层都被市教育局包了。他在交流会上作了经验介绍,主要谈的就是在学校里开展诗歌活动培育学生高雅的情趣。会后,萧英主动找到他,说她读过他的诗歌,很喜欢,还说教语文的老师很多,但教语文的诗人老师却凤毛麟角。说罢,还背诵了他一首诗的片段。他很吃惊,他的这首诗,两年前发表在《教育时报》上,他自己都背不过,人家萧老师却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一个片段,说明萧英真是喜欢他的诗。再仔细端祥萧英,发现她长相俊俏。细长的眼睛,有些像香港演员林忆莲。小巧的鼻子和嘴,苹果一样的圆脸儿,一笑,格外阳光。

  那天晚饭后,萧英约他出去走走,两人出了宾馆,沿着一条小路向山中走去。正值盛夏,山里却一点不热。清风徐徐,草香四溢,小虫的鸣叫此起彼伏。月光清澈如水,山峰朦朦胧胧。萧英一袭长裙,在夜色里显得婀娜多姿。他突然就有了冲动。他情不自禁牵了萧英的手。萧英也不拒绝,歪头看他,笑着说:“衣老师想干吗?”他大窘,连忙撒手,连声说对不起。

  萧英问:“衣老师孩子多大了?”

  他说:“9岁,上小学三年级。”

  “夫人是干吗的?”

  “在一家企业当会计。”

  “哦,挺幸福的一个家庭。”

  萧英说这话,他听了感觉沮丧。他刚才牵了萧英的手,是情不自禁,也并没有多想下一步怎么办,萧英完全用不着以恭维他的家庭的方式暗示他。“萧老师孩子多大了?”他问。

  “我没有孩子。”

  “哦?”他有点惊讶,觉得萧英和他年龄相仿,怎么会没有孩子?

  “我单身。”萧英又说。

  他不作声了。他不知道萧英是从没结过婚,还是离过一次婚至今未嫁?他想转移话题,这样美好的夜晚,打探任何个人隐私都令人扫兴。谈谈诗吧。“你读过叶芝的诗吗?”他问。

  萧英淡淡一笑,开始背诵:“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儿,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

  “徐志摩的呢?”他又问。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

  交流会结束后,他就再也没见着萧英。前天,萧英突然给他打电话,说那次交流会和那个两人独享的寂静夜晚,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想再和他见一面。他问萧英,既如此,为什么事隔一年才给他打电话。萧英说她忙着考职称,英语、计算机、专业课什么的,好不容易才忙完。那天他有课,说过两天联系。萧英说她再打他的电话,一定要见个面,好好聊聊。

  两天过去了,萧英今天上午会打他电话吗?这个女人,激情如火,也许会约他今晚见面。可是他却没带手机,萧英如果打他的手机,无人接听,萧英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他是有意避她,所以不接电话。可是他多么渴望见到萧英啊!

  该死!真该死!他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此时此刻,他很虚空,觉得自己和世界隔着一道鸿沟,活生生的世界就在鸿沟那边——一条热闹非凡的大马路,路上来来回回行驶着各式各样的汽车,有长方形的公交车,还能听到车上传出的播音:前方到站XXX,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准备。有花花绿绿的小轿车,一辆橘红色的“甲壳虫”缓缓驶来,透过半开的车窗,他看到驾驶员是一个漂亮的长发姑娘,他看到她攥着方风盘的双手,白晳、修长、甚至还有点妩媚。一栋高层建筑的楼下,开了好几家商店,门头装潢得五颜六色,不少人从这个店里出来又进了那个店……可是,他在鸿沟这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边,鸿沟那边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他没带手机,所以无法融入世界。他觉得自己并不实际存在,不然,为什么街上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关注他呢?这时,有一个穿城管制服的人迎面朝他走来,他站住了,眼睛紧盯着那人的脸,想引起那人的注意。可是,那人从他身边走过,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朝天上看去。

  突然,他看到孙涛在马路对面的一家烟酒店门口站着。孙涛是他大学同学,毕业后进了机关当公务员,现在已经是处长了。孙涛站在那里,掏出手机,看样子像在按键。他大喊一声:“孙涛!”疾步过马路,全然不顾川流不息的车辆。一辆小面包差一点就撞上他,司机踩了刹车,并狠狠鸣笛。“孙涛!”他又大喊一声。孙涛听见了,抬起头左右张望。他已经过了马路,他朝孙涛招手:“孙涛,是我,衣来征!”

  孙涛看见他了,迎上前去,伸出手来。他也伸出手,握住孙涛的手,他看着孙涛左手里的手机,说:“我今天没带手机。”

  孙涛说:“没带手机?你要打电话?用我的吧。”

  “不是不是,我怕你给我打电话。”

  “没有没有,我在看短信。”

  “你不是想给我打电话?”

  “不是呀,”孙涛稍显诧异地看看他,说,“你……你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我今天忘了带手机,又看见你掏出手机,怕你给我打电话。”

  孙涛笑了,说:“我给你打电话干什么?就算给你打电话,没人接,明天再给你打嘛。”

  “那不行,”他说,“万一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耽误呢?”

  孙涛又笑,说:“我找你会有什么重要事?你又不是领导。”

  “光兴领导有重要的事,就不兴百姓有重要的事?”

  孙涛上下打量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衣来征……你……没事吧?”

  “我没事。”

  “没事就好。那我先走了,还要开个会。”他抬手看看手表,“哟,快10点了,10点开会。”

  他和孙涛又握握手,告别了。孙涛把手机装进口袋,走出老远,又回头看他,他朝孙涛挥挥手,孙涛也朝他挥挥手。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他有一个座位。一路上,他总觉得车开得太慢,一遇到红绿灯,他就心急如焚,把头伸向车窗外,两眼紧盯着红绿灯,开始读秒:38、37、36、35……

  路上车多,拥堵,公交车遇到窄路时,像蜗牛一样,跟在其他车后面慢慢蠕动。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向车门处,朝驾驶员喊:“师傅,开开门我下去吧。”

  驾驶员说:“不能下,没到站。”

  “我有急事。”

  “有急事也得到站下。”

  “车这么慢耽误事,求你了师傅,我下去坐出租车。”

  驾驶员说:“你这人真糊涂,出租车不是车?这么堵出租车也没招,它能从天上飞过去?”

  车上的人都被驾驶员说笑了,一起看他。其中一人问:“什么事这么急?”

  他脱口而出:“我没带手机。”

  另一人问:“手机忘哪儿了?你怎么才想起来?恐怕早没了。”

  他说:“不是,手机在家里,我出门忘拿了。”

  驾驶员回头看看他,说:“你这是想下车回家拿手机啊,这条路是单行道,所有车都不能往回走,出租车也不行。”

  “不是不是,”他说,“这车就是往家走,我是嫌慢。”

  好不容易走出那条窄路,公交车上了东西高架桥,不堵了,车也加了速,他数了数,还有5站就到家了,心情这才开始放松。刚才他想下车时,离开了座位,知道下不了车,又想坐回去,发现座位已坐着一中年妇女。最后5站,他只能站着。公交车下了高架桥,又受红绿灯控制,他站着,无法将头伸出窗外读秒,每当车遇红绿灯停下,他又开始着急。三着急两着急,膀胱膨胀起来,他痛苦地忍着,直到下车。

  妻子前脚进家,他后脚就到了。换了拖鞋,他顾不得去卫生间,一步迈到电脑桌前,拿起手机翻看,没有一个来电,也没有一条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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