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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征:剃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07日14:4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宋长征
理发      钱贵荪 作理发 钱贵荪 作

  一

  刀,闪着寒光。祖先以骨、以石为刀,是为了生活方便,以至于后来发展成能致人死命的武器,完全与初心背离。在有关刀的解释条目里,说是用来切、割、斩、削、砍、刺、铡的工具,惟独没有说到刮或者剃,我不知道这是编撰者的疏漏,还是对理发行业的忽略。

  小时候,父亲有一把简易剃刀,筷子粗细的刀把用竹子做成,黑色的铁,刀刃极薄。该剃头时,父亲从抽屉里拿出来,交给我,让木匠二爷去磨。我小心 翼翼捧着,像是怕那极薄的刃会瞬间弹跳出来,割破皮肤。二爷磨刀有他的秘籍,正七反三,不偏不倚,磨完在身上蹭蹭,用指肚轻试刀锋,然后嘿嘿说,基本达到 可以吹毛立断。我不信,半路揪下一根头发,鼓足腮帮子在刀刃上吹,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我第一次听说理发业的祖师爷,是易中天在电视上讲“三国”,说关羽“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听着有股戾气。想来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挥、削、砍、刺,割人脑袋如探囊取物,至于真的拿来剃头定会无处下手,恼将起来还不赤红着脸把人头削去半个。

  实际上,公认的理发行业的祖师爷应该是罗祖。有关罗祖的来龙去脉,到现在还是云山雾罩,有说跟唐玄宗有关,又说来源于汉献帝时期,还有说是武则 天当年篡夺皇位之后,生了驴头三太子,到了满月要剃胎毛,又怕理发师看见太子的丑陋模样说出去,所以来给太子剃头的理发师没有一个活着出去。罗祖知道这件 事,毛遂自荐来到宫里。罗祖想,与其让武则天杀了,不如把这个害人性命的太子先干掉,手起刀落,割下一只耳朵,揪下一块皮来,这小子竟然没事儿,再割掉另 外一只耳朵撕下皮,竟然是好端端一个婴儿。当然,罗祖也没逃过被杀的命运,却挽救了更多的理发师。

  虽是传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每年农历七月十三,是罗祖的诞辰,是旧时理发师们最看重的日子。这一天,老济南的理发匠,无论男女老少,都会一 大早赶到南券门巷的罗祖祠,摆好贡品、牺牲,顶礼膜拜。现在这种景象已经很难见到了,老手艺的消逝以及新观念的更迭让很多行业失去了独特性的存在,人们面 拜财神,求的是盆满钵满,一切信仰朝钱看。

  其实有关罗祖的描述,我还是比较信任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罗祖》一节的叙述。说是罗祖去边疆当兵,把妻子托付给了一位姓李的朋友照顾,后来 这位朋友却与妻子有染。归来之后的罗祖把刀抽了出来,沉思片刻,又插回了刀鞘。说我的妻子儿子你要了,那么我的兵也由你去当吧,说完把马匹和武器放下,转 身消失。

  至于后来,有人说看见罗祖在后石匣营的一个山洞里,不吃不喝,蓬蒿成林。而李姓朋友和妻子因为受到官讼,桎梏而死。又过了很久,有人看见罗祖在山上走动,想要接近时,却倏尔不见。回到洞中找他,却还在洞中坐着,衣服上的灰尘都没变样。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蒲大爷无非是讲了一个旧式的因果故事,却为一把隐忍的剃刀作了很好的铺垫。

  让我记忆颇深的是,有一次村里来了剃头匠,父亲刚好在村口坐着,摸摸头该剃了,口袋里没带一分钱。瞎子二爷是复员军人,就朝二爷张嘴去借,说明 天还你。瞎子二爷的儿媳恰好路过,一声喊:“拿什么还?有钱就剃,没钱就算。”父亲伸出的手就缩了回来。每当想起,心里就会揪着疼。算起,我做理发师也有 十几年了,对于年迈的老人,若是窘迫,少给一点儿或者完全没有也不会让人为难。

  二

  《青龙偃月刀》是作家韩少功的一篇散文,记述了剃头匠何爹以及他非凡的老式手艺。

  早年间,民间多有手艺人走乡串户,弹棉花的,身背一具长长的弓弦,行至主顾家中,面对云朵一样的棉,砰砰嚓嚓,开始工作,弹出来的棉絮轻柔绵软。焗锅匠当街坐下,身边的破盆烂锅叮叮当当一阵敲打,就有人把用破的锅碗瓢盆摆下,不说破镜重圆,也能再撑上一些时日。

  我喜欢手工之暖,就像我家那些破旧的木制家具,用了很多年,枣红色的油漆剥落,代表时间的木质纹路依然清晰。对于旧的事物,里面掺杂着太多情感的成分,时间在一分分一秒秒流逝,而旧物的光芒仍在,时光背后的那个身影仍在。

  韩少功笔下的何爹守旧,说年轻人要染头发,五颜六色的染下来,猫不像猫,狗不像狗,他不是不会染,是不愿意染。师傅没教过他的,他绝对不做。叙 述的重点在于何爹手中的微型青龙偃月刀,关公拖刀,张飞打鼓,双龙出水,月中偷桃,哪吒探海,一路刀法下来,有惊无险八面来风行云流水,那叫一个通泰。

  我知道这是文学家惯用的夸张手法,一件普通的器物,一个简单的动作,一经作家手中的笔势必生花。但我相信作者心中对老旧事物的真切缅怀,一把小小的剃刀看似简单,却让人体悟到生活间隙中的那份舒适与坦然。

  我的理发手艺接近传统,却不拘泥于形式,既漂染五颜六色的头发,也会给人刮脸剃光头。刀是轻便的刀片式剃刀,膏是泡沫丰满的剃须膏,手指绷紧头皮,不说风卷残云,也是踏雪无痕,须臾,客人起,说几乎小寐。也便知道自己的手艺还能说得过去。

  “油过钱孔入而钱不湿”,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没有什么可以炫技的地方。但重要的在于坚持,在坚持的基础上善于变通,在变通的基础上持守手艺人的那份本真。

  老北京胡同有个草根名人,也是理发师,人称靖奎爷。老先生剃了一辈子头发,到了90多岁,还坚持上门为老主顾理发。曾经为梅兰芳、傅作义等京城名流剃头,被称为老北京的“活化石”。

  靖奎爷本色出演过影片《剃头匠》。电影里的靖奎爷寡言少语,像是老北京胡同里一株会行走的老槐树。去吃了一辈子的爆肚张家吃饭,店家预留的座位 被人侵占,老先生也不与人争执。一位老街坊,让靖奎爷剃了一辈子头发,后来半身不遂失语,被接回儿子家。每逢理发,看见儿子请的理发师来,再高级也不肯俯 首就范,剧烈时以头撞墙。请来靖奎爷,默默对视中老泪横流,像婴孩般听话。

  这就是持守,是以沉默对抗时间的洪流,有关传统的风骨早已融入平静的宿命。

  旧时的乡间剃头匠,常常掮一挑子,或桑木或竹质的扁担,前有木匣,有几个简易抽屉,可做钱箱,可盛放工具,后面是一个煤炉子,到了村口放下,便 于就地烧水。手艺好的剃头匠,手工推子磨得风快,一会儿就能剃好,一头衰草似的头发零落一地。若是手艺还欠火候,遭罪自不必言说,咬着牙,忍着泪,被推子 夹住头发薅得生疼。所以我比较重视孩子们的感受,有时遇见恐惧剃头的小少爷,免不得挤眉弄眼说尽好话,只为搏君一笑。

  深究理发业的源头,大略要追溯到清朝以前,清兵入关后催逼汉人“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才有了理发业的兴起,一把小小的青龙偃月刀才有了用 武之地。有关三教九流的分解,如今看来纯属无稽之谈,一面说着剃头匠是下九流,一面俯首帖耳不得不在一片闪烁的刀光中噤若寒蝉。

  以剃发为名的人估计古今只有一人,淳于髡。“髡”是先秦时的一种刑法,指剃掉头顶周围的头发,是对人的侮辱性的惩罚。《史记》载:“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彪炳于史,长期活跃于齐国的政治和学术领域,对稷下学宫的发展作出重要贡献。

  我知晓我与剃刀间的那份缘,十余年的陪伴,旁逸出一只剃污断垢之手,一边送人以清爽,一边写下有关乡村的断简残篇。

  三

  我一直以为年少时的梦想终是要断了。高中上了一年后,休学回家,村子里的人忙忙碌碌,不多我一个也不少我一个。母亲看我憋在屋子里写写画画,既不表示赞成,也不反对,说长大了应该有点正经事做,不能吃白食。

  于是,有一天我坐上了远行的列车。空荡荡的矿山里,面对一块块坚硬的岩石,挥起沉重的铁锤。我去过渤海湾一座小小的渔村,和当地渔民一起出海捕 鱼,天是冷的,风起浪涌,渔船像是漂浮在海面的一片叶子。我还去过机器轰鸣、粉尘飘荡的水泥厂,将水泥袋搬上搬下,以至于累得瘫软在车间里。后来做保健品 营销,部门经理要高中毕业证,没有,买了一个封皮,用钢镚儿轧出钢印的痕迹,总算蒙混过关,东游西荡,混迹于大小村庄,以夸大疗效的方式推销所谓的包治百 病的神药……

  流年偷换,没想到成家之后成了一个职业理发师。在镇街上,过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日子,终日迎来送往,以忙碌换回一些糊口之资。2007年,我买回了第一台电脑,开始尝试写作,以期唤醒年少时曾经的梦想。

  电影《剪刀手爱德华》讲述了一位发明家发明了与真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爱德华,只是尚未完成之际撒手而去,爱德华留下了一双冰冷的剪刀手。古堡中 的生活寂寞、冷清,古堡外的树木与花草被爱德华修剪出各种精妙绝伦的动物形象或美丽的图案。直到有一天,推销化妆品的佩格出现,打破了爱德华平静而枯燥的 生活。

  我看这部电影时,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所包围。色调明丽的小区里,女邻居们调情,窥探,搬弄是非,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当爱德华展示用剪刀手修剪植物、设计发型的才华时,整个小镇为之癫狂。

  俗世中的生活,当一种新事物或者新面孔出现时,人们往往抱以极具好奇的表情,这与我的经历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最初的写作是羞涩或者不想示人的,当有人问及正在奋笔疾书的我时,我会歉疚一笑,搁笔,合上稿纸,开始给人洗头,理发,其间不留一丝痕迹。

  这大概是我想要的生活。谷雨后在田间浇地,在微信上写下一段文字:“吾有田,计六亩六分七。一于村南,过河,旧年须洇水而过,犹记瓜爷,手托衣 衫立于水,谓之踩水,上岸,打响亮唿哨,隐于树林。此三亩八分半,前年租单县人,植山药,无利而终。另二亩有一,南枕南河,北倚北湾,尝为村中菜园,有茄 有椒,十余年前普栽苹果,花色妖娆,而果青涩。再有七分,于堤前,夏有艾蒿,其盛若稼,母亲在时,常收割捆扎,以熏蚊蝇;母仙逝,艾蒿皆无,独日本看麦 娘,虽药剂弗除。有坟五,皆吾族亲,田若鱼脊而获甚丰,为之功。余下二分,若刀柄,难耕,植杨,今碗口粗细,七月有蝉,村人如织接踵。吾痛,思蝉之艰,三 两载,于暗黑之地思考、摸索,终见天日,尚未渡化成型,入庸人口腹,冤兮怨兮,当震阎罗之鼓,以雪族人仇。此吾所有,有规曰:百年不变。吾当奋力以耕,辛 勤稼穑,秋有粮,冬有藏,春有蔓草于野。”

  这是我的第一个身份,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春种秋收,不舍得荒废任何一片土地。

  我对爱德华那张苍白的面孔印象深刻,像是一泓平静的湖面,其间暗藏着深情的激流,退是古堡中的千年寂寞,进是面对浮世巨大的孤独,进退维谷间,只剩下一片苍茫,洁白的雪在天地间飞舞。到了离别的时刻,爱德华说:再见。金说:我爱你。金说:抱抱我。爱德华说:我不能。

  我是把金当做一切美好来叙述的,如同我深爱着的文字与剪刀。在给人理发的那一刻,仿佛剪刀长在了手上,每一个发型都是我用心完成的作品;在写下文字的那一刻,笔就连通了心神,每一篇文字都与我生活的这片土地、村庄血脉相通。

  爱德华的悲情,在于人世不能理解的对爱的渴盼,佩格家居住的地方原来不下雪,却因为他的出现洁白的雪花开始飞扬。写作的孤独,一如浓密的夜色将我包围,而真正潜下心来,那些方正的字符就像飞翔的精灵,在夜空中飞舞,像爱德华走后的雪,一片,一片,圣洁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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