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洞头的海故事

　　在温州转机过几次，却从来也不晓得有个洞头——虽然知道自己孤陋寡闻，却也更明白祖国的地大物博，所以也不觉得太惭愧。这次，因着洞头作协主席施立松的美意，来到了这里。来了才知道，洞头不仅是浙江省重点风景名胜区，还是国家生态县、全国惟一以县域冠名的国家4A级景区、全国海钓基地、全国最佳海岸摄影地之一……用常规的赞美之词便是“一颗璀璨的东海明珠”。

　　在东海明珠的光芒里，我们此行的所见所闻自然也都离不开海：看海景，吃海鲜，登海岛，吹海风，听海浪，赏海韵，因为赶上了洞头先锋女子民兵连55周年——电影《海霞》即是以此连的故事为蓝本——晚上我们还看了《海霞》青春剧……于我而言，最特别的则是知道了许多海故事。

　　故事在洞头文联陈主席在机场接到我时就开始讲述。他言谈爽利，思路开阔，一上车他便兴致勃勃地向我普及常识：什么是岛，什么是屿，什么是礁。受洋流影响，洞头这边的海水夏天清澈，鱼虾也瘦，所以也是休渔期。冬季受寒流影响，海水浑浊，鱼虾就肥，渔民便艰苦劳作。检验海产品是否新鲜，他们最常规的做法就是用清汤来烧，到饭店，凡是碰到红烧麻辣之类来做海鲜的，那基本不会新鲜……中午在洞头县城吃饭，他点了羊栖菜、小鱿鱼、淡菜汤、地瓜粉，每一道都是美味。他说幼年跟小伙伴们在村里吃酒席，最期待的一道菜就是海鲜炒地瓜粉。

　　在红色印迹馆参观的时候，我在一楼长廊的墙上看到了几则童话故事，大长见识，印象深刻。鱼为什么没有脚？原来盘古开天地时，鱼和其他兽类一样也是有四只脚的，那时天和地间距很小，让人窒息难受。女娲娘娘想取走兽的四只脚来支开天地，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就是没有愿意出头的。最后鱼大义凛然站了出来。

　　“脚砍去了，不能走路，不后悔吗？”

　　“不后悔！”

　　于是，鱼失去了脚，流出鲜血。女娲用自己的手帕把伤处扎起来，还打成了一个结。鱼的脚在大地上生根，长高，撑起了天地，女娲把大海赐给了鱼。手帕结成了鱼鳍，鱼靠着尾巴和鱼鳍在大海里自由行走。

　　还有虾蛄和龙头鱼的故事。虾蛄善武，龙头鱼善文。有一年龙王下令在水族中设考，龙头鱼得了文状元，虾蛄得了武状元。授奖的日子，龙头鱼病了，让虾蛄代领，虾蛄拿到文武状元两顶冠，便头戴武状元冠，脚套文状元冠，觉得自己威风凛凛，就起了贪心，再也舍不得摘下，索性搬家逃走，不和龙头鱼照面。龙头鱼岂能甘休，二者从此成了宿敌。于是乎，现在的虾蛄一见龙头鱼就低头缩脚死抱冠帽。龙头鱼呢，张开大口，一下就把缩成一团的虾蛄吞到了嘴里。

　　——因果有报，天道公允。无非是这些最素朴的哲学或者道理，可因为是在洞头，这样的故事便也成了故事里的“海鲜”。

　　和娟秀雅致的施立松见面之后，三言两语问候完毕，她也开始讲故事，只是她的故事更富情感和细节。她讲“摸叶子”：渔民们把船的螺旋桨叫做叶子。叶子被杂物纠缠熄火后，通常会被别的船拖进港，让职业摸叶子的人口衔尖刀，潜入水下，清理叶子，这就是所谓的“摸叶子”。而此时正是冬季，摸叶子的人莫不备受风寒。施立松幼年失父，上面四个哥哥都疼爱她这个幺妹，水性好又懂事的小哥哥为了养家，年少时候就经常摸叶子，落下了很严重的风湿病。

　　还有水故事。她娘家是在一个偏僻小海岛里更偏僻的地方，常年缺淡水。村里某人家有口水井，那便是至宝。儿时的她和母亲去那家讨水。看着人家脸色，献上小小礼物，再煎熬过一段尴尬时光，才终于被允许去打水。把自家水桶打满之后：“吊桶里还有半桶水，娘唤我过去，掬起一捧水，给我洗脸，也给自己洗。然后，又洗手，还让我把鞋子脱下来，给我洗脚。洗得匆匆忙忙，生怕被蔡家姨妈看到。”

　　这些故事年代久远，我只能脑补。不过坐在波浪起伏的轮渡上，她讲的桥故事却是有着生动的现场感，因那几座跨海连岛大桥就在视线里清晰呈现。她说她父亲结婚前夕，祖父因为驾船从洞头去温州置办结婚家具和食品，突遇风暴，葬身大海。喜事成了丧事。她出生那年，家里要建新房，父亲搭船去温州看木料，33海里的路，整整走了两天两夜。后来她卫校毕业在医院工作，某天值夜班，接到急救电话，说有产妇难产。她当即乘救护车到了码头，那产妇的船也正准备靠岸，可是风大浪高，怎么也靠不了岸。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生命消逝……

　　讲着讲着，立松的眼睛里泪光闪现。

　　1996年年底，五岛连桥工程动工，全县每个干部职工都捐出了一个月的工资。立松说：“从来没有一次捐款如此心甘情愿，如此兴高采烈。”而10年之后，不仅五岛相连，洞头和温州之间也建起了跨海大桥。所以她说，每当听到内地来的人感慨，说海岛不该修桥，还是应该坐船才有风情。她起初总要争辩几句，后来就沉默了：“观光客怎么会懂得原住民的心呢。”

　　——海是最大的水。海是最咸的泪。水和泪都是人间词语，洞头的海故事也全都是人间故事。红尘碧浪里，浮世悲欢。沧桑更迭中，恩宽义厚。这些人间故事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就是珊瑚，是砗磲，是珍珠，是闪闪发光的文学宝贝。立松说她会把这些岁月结晶出来的故事慢慢写出来，对此我充满期待。这样的作品，没有理由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