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走黄河

　　韩城馄饨

　　风追司马，我一身剑胆，独走黄河。

　　我的旷远之心，连天起伏，并且从峡谷之鞘，抽出龙门。

　　虎头馄饨。这黄河上酒过三巡递上来的、催我一身剑气的饭食，让我知道司马故里，有这样的东西，滋养着肠胃。东望黄河，史家能不秉笔直抒中国？能不掏出胸臆，愤然甩给，一河汤汤之水？

　　然后，驾驭文字之船，一路向东。

　　虎头馄饨。我在一家百姓的婚宴上，一眼看见，韩城的天空，已被喜庆洗得一片碧蓝。而围绕你这红纸黑字，挥洒向四方的剑，以及那副挂在门脑的鞍，都在等待一只啸傲历史的虎，再次从司马故里，突然出世。

　　风追司马，让我一个人，站在黄河冲出龙门的风口浪尖，翻开秦人的绝世之书，大声朗读。

　　千阳绣片

　　一针一线。

　　我宽大的背心里，一定藏着一副千衲百纫、藏出汗水的人鱼绣片。这里和黄河，其实被另一条出山之后沿着关中平原一路向东的河流，在大地上很结实地缝合着。

　　人在岸上，鱼在水里。

　　劳动的歌声碰撞着青铜，远在千里之外，也能闻见酒的沉香。而醉游在渭河，一半是人，一半是鱼。这也是劳动者，面对一条大河的幻觉：

　　人面鱼身。

　　我们的祖先，就这样创造自己的身世。一尊青铜，让酒的烈度，足以醉倒人的一半，鱼的一半。面对落日，苍茫的周原，怀揣一副千衲百纫的人鱼绣片，我只能唱出：西风烈。

　　西风烈，西风里坐着我的母亲或姐妹。

　　握在她们手里，一片山河，被裁剪成人鱼绣片。

　　凤翔挂虎

　　挂只泥虎，在风雨斑驳的墙上。挂片威风，在祈求护佑的心里。

　　凤翔凤翔，我没有看见凤的飞翔啊。遍地泥土中，腾起的身子，却是一脸威风凛凛的虎头。我警觉的目光里，能一眼看见的大地上的色彩，都在一只虎头上放射光芒。

　　一块泥土，在我心里，从此生出虎的声威。

　　凤翔挂虎，我在接近你的焦虑中，很想让千山万水在身边移动，从而布置出一片很原始、很寂静的森林。而你眉间的双鱼，目里的太阳，让我解除警觉，想象这只周原上的泥虎，看惯青铜，看惯五谷，必是以慈悲为怀。

　　走进凤翔，千只泥虎挂在墙上。走出凤翔，万只泥虎卧在心里。

　　澄城民瓷

　　没有十里窑场，没有官窑细货。只要一眼看见，就被它浑身散发出来的民间气息，突然击倒。

　　而耀州窑，就在毗邻。它冲天的窑火，不能窒息这些破旧的民窑，所能升起的生活冲动。为了粗大的胃口，也为了祭祀一直守护家园的先祖，鱼和莲花，就是想象中最神圣的东西。就是泥坯上，能够烧出一方乡情的、最吉祥的图案。乡民们浑身蜷卧在流火的麦趟里，不放下镰刀，也能记住那些饭食通过一只怎样粗大的瓷碗，涌进肠胃和血液。

　　我行我素。大地之上，谁能端起泥土的精魂？谁又能咽下泥土的气息？

　　鱼和莲花，还在身边的渭河里，为谁游动？至少在这些手工的民瓷上，跟着我们生活的目光。

　　旬邑剪纸

　　你是穷汉的女人，坐在向阳的土炕上。你剪的生命树，让你在贫贱中活出乡村女人，难得的高贵。

　　生在豳风千年吹拂的旬邑，你是黄土的女儿，也是神的女儿。一把剪刀，能把大地，剪成五谷的命门，能把山水，剪成原始而混沌的走兽，也能把自己，剪成满身符号的剪花娘子。

　　端坐在土地或祥云之上，你的眼里，万事万物，出神入化。

　　你的眼里，喂养穷人的五谷，都是神给的，是神在移动莲步时的，一阵花雨。

　　大地的滋润很吉祥地落下来，就握在你那跟着神迹迅速移动的剪刀里。生活在此，土炕离你最近，那座布置一生的神秘花轿，只在你的剪刀之上。

　　你被母亲很穷地生下来，而后你有了剪纸。一生握在手心的剪刀，让你的剪纸，通向神路。

　　安塞腰鼓

　　黄河的春天，不在黄河还结着冰凌的河面上。

　　对岸的山坡上，白羊肚毛巾，翘在汉子们的头顶，像盘扎在天空中的万朵白云。而红腰带，正从封冻着的山河之间，用积攒在心中的火焰，呼唤生命，破土而出。

　　一坡又一坡，腾起的黄土，让黄河沉浮地表的颜色，沿着天空变换表情。

　　斜挂在腰间，能盛下万匹骏马，奔腾的鼓声，震裂一河冰凌，也要黄河倾吐出心中，拍击两岸铁岩的浪涛。

　　这时的安塞，早已脱下一身孕藏雷声的棉衣，端坐在万孔窑洞之前，倾听春天，如何从鼓面，突然降落所有山坡。

　　黄河的春天，就在腰鼓击打安塞时，破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