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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干:田家离愁在晚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04日10:50 来源:中国纪检监察报 查干

  人有离愁,但各不相同。田家也有离愁,当在晚秋。晚秋这个季节,有点特别。特别在于,它使人喜悦,因为丰收;它也使人心生离愁,因为青油油的一片庄稼,说没就没了。躺在地里,又枯又黄。

  田家的离愁,来得实在也来得痛切。田家心怀离愁,却悄没声息地去忍受。不像文人墨客,用文字诉说离情别绪,有点夸张也有点虚浮。举一例,唐人耿公式在他的《秋日》里写:“反照入闾巷,忧来与谁语。古道无人行,秋风动禾黍。”当他看到秋风吹动枯黄庄稼的情景,被引动的,只是他“忧来与谁语”的愁绪。而田家则不同,田家的离愁,则属于父母送子女远行的那一种。也举一例,有一年回乡,正赶上秋收季节。当我到田头看望二哥的时候,他像一架稻草人,头上的草帽歪着,白色衬衫汗渍斑斑地搭在肩上,用木杈子支撑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凝视割倒的庄稼,滿脸是不展之愁云。我走上前,轻声说:“哥,在想啥呢?人来了也没感觉?”他回头看我:“哦,三弟呀?远道来,累了,还不休息,跑来干啥?”我说:“来看你。”他带一些苦涩地笑了笑,说:“哥没啥。只是看到这些朝夕相处的庄稼,忽然黄了,倒了,心里怪难受的。”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揩起泪来。我的泪水,也不由得潸然淌出,便背过脸去,不想让他更加伤心。我是为他的伤心而伤心。

  何谓田家?就是在田野里创造生命价值的庄稼人。粮食,是什么?是支撑生命的最基本元素。从这个意义上讲,田家是养育我们的大恩人。他们是一群,用辛劳,汗水,智慧,创造生命哲学的哲人,而不是世人所说的土包子。他们硬是以一双带茧的手,开荒,播种,清苗,锄草,浇灌,收割,归仓。这是一部生动的哲思著述。言中有物,毫不矫情。对于田家的任何一种漠视、疏远、不公和侵害,都是罪过,都是没有良知的表现。小视谁,也莫小视田家;贩卖什么,也别贩卖土地。田家加土地,就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有辱于这些,就是有辱我们的生命本质。有一段小趣事,在网上传: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在一次会上,傲慢又冷酷地对农民代表说,房价高,说明有市场需求。你们嫌贵,就别到城里来买,去你们村儿里买好了。农民代表拍案而起,怒斥这位开发商,说,粮食贵,也说明市场有需求。我们农民也联合起来,一斤粮食卖它个5万,10斤粮食就敲掉你50万,可不可以?我们不卖给你们粮食,你们拿什么充饥?按你的逻辑,这样做也是合情合理吧?这位农民代表说的是,如果,各行各业,都要抬高身价,生活还是生活吗?国还是国吗?批得那位开发商哑口无言。的确,人生下来,就有衣食住行的基本权利。国土国土,国之土地,土地属于每个人,国乃百姓之母,哪有不叫百姓有安身之所的道理?市场经济,也有它合理合法的运行规律,不能超越规律底线,不能手中有货,就任性。

  在任何时候,田家都是国之根基。假如没有了田家,你吃什么维持生命?假如没有了田家,一切都苍白无力,包括金钱和权势,包括太空船。不得不佩服我们古人的真诚与远见,他们早就教导我们要《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此诗的作者为唐人李绅,或者聂夷中。究是谁,没有定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良知,不是抹嘴就骂田家为土包子的人。他们喊出“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警策之语,真是前无古人,但必须有来者。如今的田家,一改往日两头不见天日的辛劳,机械化替他们减轻了劳动强度,但他们对田野和庄稼的挚爱,没有改变,他们勤劳质朴的品行,没有改变。

  有一年回乡,到地里看庄稼的长势。二哥指着地里的青苗,说,你看这些小东西,一夜间就长高这么多,像是急着要长大成人,娶回媳妇一样。我说,哥你糊涂了,这是青苗,不是你儿子。他笑着说,哥没糊涂,在我心里,它们和我儿子,没啥差别呢,一天不见,就想得慌。此情此景,让我感动,也让我回味很久。

  二哥,是一位地道的庄稼人。他视田家生活为最本分最安宁的生存方式。他有一次对我说,谁看不起田家,说明他活得糊涂。尤其我们庄稼人,不能看轻了自己。为此,他给我讲一段民间故事:有一个庄稼人,不安心田家生活,去当兵闯荡世界,后来发迹,当了官。一位发小去找他,通报说,他与这位官员曾一起种地。被赶了出来,他抹了人家的脸面,揭了人家老底儿。他愤愤不平,骂当官的忘了本。又有一位发小人聪明,也去找。但他通报说,他与这位官员是战友,曾一起骑着青骢马(青苗),手拿狗脸枪(锄头),打破关子城(罐子),跑了唐元师(湯),捉了窦将军(豆)。说得体面,有声有色,就被相认,款待,要重用他。而他,当夜却悄悄溜了出去,留一小纸条:兄弟,还是我们田家饭菜香。故事就是故事,传来传去走了模样,也不一定。但它说明,田家的自信和挚爱是长在骨子里的。故事讲完了,二哥说,的确,哥也以为,我们田家饭菜最香。吃得自在,吃得舒心,吃亲手种的粮食,心中无愧也踏实。让我去当县太爷,我还不去呢。一是,没那个本事。二是,不去受那个洋罪。何况,哥看不到自家炊烟,就睡不着。

  现在我的二哥,已是望九之人。侄儿电话里说,如今他老爹,眼不花耳不聋,腿脚还硬实。晚餐小饮老酒一壶,倍儿来精神,背抄手,往地里走,悠悠绕地一圈,嘟哝它几句,搭手便望远,像是一位巡视者,在等待,他那绿油油的禾苗,重新站在他眼前。这是他的老毛病,一入冬,就犯愁。叔,这是不是,也叫——离愁?(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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