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小说 >> 正文

唐棣:提匣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7月27日15:4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唐 棣

  1

  天暗了,他从黄昏里亮上来。那个人一准是小鲁,手上提着那银灰色的小木匣。“提匣儿”指的是小鲁,这是他的外号。他干的是提着个匣儿沿街走的行当。晨早出门,趁着天还麻亮,把昨儿没来得及走的街补上。天一露白,他就该站在街里头喊:

  “锔盆——锔碗儿——锔大缸喽——”

  脆生生的喊声。有要锔东西的,急急找来,在门口把头探出去瞭那个匣的黑影已经到了哪儿。近了,近了,往往是黑影上下一颤,就再没了。准是让人叫他进门干活去了。

  清晨像一碗水搁在了淡淡的天色里晃着几分凉气。提匣儿锔东西过这里,晃手便可以。不消你喊,大家熟了这些小生意人的喊声。有时候,小生意人会在 口里的剃头铺外坐会儿。里面的小伙计还会沏壶茶出来,跟大家撂个眼神,茶壶就放一块大石头上了。石头边上,原来五个石凳,小鲁在那里坐过。他坐在最后一个 上喝起茶水。一次,他在那儿站着也没喝茶水,听大家说话,他点着头。剃头铺的学徒小镏子找提匣儿锔过缸,彼此相识。他拿茶出去,见他立着。那时候,提匣 21岁,比小镏子大一岁。

  “咋站着?”

  “瞧嘛,座子谁给搬啦?”

  小镏子看到提匣儿每天坐的那个石凳,从根上断了,许是昨儿的雨大,给冲跑了。他想,没及说。

  提匣儿说:“哪位这号力气?”

  一帮小生意人都笑他,笑着应:“保定不是赚小钱的。”

  后来,大家散了,提匣儿没走,见小镏子在铺子里忙乎起来。他人又往远处瞭,刚走的几个人拐弯的拐弯,远了的远了。使劲扳了扳那几个石凳,搬不 动。歇了一会儿,把剩茶水喝了,又想使劲去扳。猛地,就刹住前倾的身子,“噗”一声放了个响屁。他自己笑,还不忘四下瞭,提上匣儿急急地走了。

  小镏子问窗边瞭了半晌的师傅:“提匣儿咋的了?”

  师傅说:“吓跑了。”边顺着窗,斜着看出来,是提匣儿小跑的影子在亮亮的青石板上蹦蹦跳跳的,几乎要滑倒似的,却一次也滑不倒,很奇怪。

  “谁吓他?”小镏子问。

  师傅说话的时候可没有笑,他说:“他自己。”

  以后,石凳只有4个。小镏子再看到提匣儿和一帮做小生意的在马州的街里,他一直是站着。

  2

  他黄昏的时候回到家里喜欢照着烛光看图。一本带图的《水浒传》翻烂了。提匣儿爹妈都瞎,他养家多年。冬天, 提匣儿回来天就大黑了,他们有时摸索着生炉子。玉黍皮烧了,旧报纸烧了,剩在家的烂鞋子烧了……他们愿意闻见火呼呼燃着的温暖。提匣儿过去的很多东西,都 让他们烧了,没救下来,剩的是一层一层的细灰。他把《水浒传》藏在柜底下也是怕他们烧了,他们是摸到什么烧什么。提匣儿明白二老是好心,怕他回来,遇上个 冷屋,心也凉。他爹妈当废纸烧过他的《水浒传》一回。《水浒传》命大,剩下大半本,从此第一页变成了“鲁智深拳打镇关西”。

  “有用玩意儿?”

  “也不是。”

  提匣儿跟爹妈解释不了他也不懂的东西。比如,为个啥他打小喜欢看书里的人打架?自己想:自己或许是个热闹人。回头看看爹妈,又说,你长得可太不像个热闹人。

  3

  在提匣儿25岁那年,师傅——口里活儿最好的锔公胡子爷死了。提匣儿给师傅守三天灵。胡子爷无儿无女。葬事 也是口里人操持的。提匣儿在丧事结束后,就一个人推上那架独轮车,没跟任何人说话出去了。他拉着脸,哭着推上车围整个烟袋口,沟沟坎坎,每条街每块地的, 都走了个遍。有人看见他,跟他说话,他也没有理会,推着车还是走。大家觉得很奇怪。他们这些做小生意的,一个好脾气是最重要的。

  有人说:“胡子爷死了。”

  提匣儿把胡子爷的独轮车推回了家。静静的,在家一夜,月亮大大的,也像个盘子。

  镇上很多上岁数的人锔东西都认胡子爷的活儿,后来胡子爷不出烟袋口了,他们也便找到胡子爷的徒弟。

  锔是自民间来,俗名“骨漏锅的”,手艺不一样。很多民间的东西都很高深的。你锔——可能使了浑身的力气也锔不上。与力气大小无关,也是巧劲。力 大力小都不行。我们现在几乎是看不见这种活儿了。搞收藏的高人或许有机会见到锔着“疤”的罐子、碟子。这些物件其实是很民间的。

  人们看了这天的提匣儿也奇怪,佯装着不知道胡子爷的事儿,问:“没啥大事吧?”提匣儿跟每个人都说一句话:“没有,没啥事。”

  人们就不说了,拿出要锔的玩意儿给递了去。提匣儿干活的时候,一些老主顾就聚上来。他干活的时候,和胡子爷一样,都不抬头,好像不好意思的大姑 娘。他们钻东西又都眯着一只眼,这个“大姑娘”就难看了不少。搁往常,大家会笑出声的。这次没有,周围的人就那么看着他一手用东西顶住钻身和钻头,一手推 动锯弓子,钻头慢慢地旋转。这次锔的是个瓷盆,他要在上面打两个向内侧斜的洞,铆上锔子,一般的锔匠到这里,活儿就差不多了。

  胡子爷给提匣儿说过,咱为啥吃得开这口里口外的?就是多一点,凡事多一点,就满一点儿。提匣儿后来很久才明白师傅说的“满一点儿”,就是满意点儿,指着顾客说的。这是他们师徒的生意经。

  提匣儿每次都会多干一点,他眯着眼,把锔子一点一点地挪正了再铆。最后还用石灰泥,给人家腻上几遍缝隙。他验活儿时,都把东西举在阳光里,往仔 细里瞧,瞧得眼里漫出锔子上一条一条的光亮似的。提匣儿的活儿,口里口外多少年来都没什么人验了,都信得过。他自己却总不放过。

  “您瞧——”提匣儿把东西,从阳光里抻出来。

  提匣儿收钱的时候,头总低低的。是给顾客的一份尊敬,小生意人在过去可是不如人的,要带点谦卑的好。胡子爷带提匣儿做生意的那一年间,除了学活儿,他干的最熟的就是按脖子。在路上,他常给师傅按,师傅的脖子总是弯弯的。

  “疼。”师傅拍了提匣儿一下。

  提匣儿就轻一点,按着、按着,师傅有好几次都不说话,抹眼睛。

  有时候,老人们把一些老家伙拿出来,晾在提匣儿眼前,他还是发蒙。

  老人们都说:“还是不像他师傅!”

  一些人问:“他师傅啥样?”

  又说:“也就这样——”

  他师傅有个独轮车,独轮车上有个小匣,小匣里是金钢石的钻头、小钳子、小锤子、小铜锔、石灰泥小包,好像就那钻头大一些。胡子爷是老了才开始推 独轮车的,做生意就把车一放,小木匣一卸,在巷尾设个摊就做起来了。不仅锔锅锔盆的他管,找他修修农具,他也高兴着呢。锔匠有时是半个小铁匠。提匣儿就修 不太好。有时候送来,他也修,修半天,自己也在地上试,他走了,满口“修得好,修得好”的人又摇摇头。

  从人家院里出来,提匣儿要瞭着天上,天还很亮,怎么就不黑了?他在街边的一角上又支起小炉子,几块炭给它燃上。他要歇会儿。他们使的铁锔子是自 己打的,会一些铁匠的活儿倒不奇怪。粗点的废铁条打成片儿,就像小鱼的形状。没有生意的时候,提匣儿就这么休息,他打些锔子备下。他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那些 年的下午里的宁静。看见的人也说,这和他师傅多像!

  胡子爷就是这样在下午敲敲打打,一直把自己敲老了。很多老人在中午的梦中都能听得见年轻的清脆的声音回响不去。镇上人又看着提匣儿提着木匣走进 黄昏里。他们做生意是简单的,走街串巷,有挑扁担的,推独轮车的。胡子爷年轻时也是提一个木匣跑生意。老点儿的人瞭着提匣儿愈来愈小的身影,就像胡子爷又 活了,眼睛里涩涩的黏了。

  4

  提匣儿17岁那年蹲墙根听别人说别人的事。还上胡子爷那儿,听他说自己的事。胡子爷都是推着一架独轮车从口外回来。一般都是黄昏刚来,就能听见木轮子在石板上“吱吱嘎嘎”一通响。提匣儿这时候准追上去,胡子爷刚开始故意拿车撞他,他就边躲边喊:“锯——大缸喽!”

  后来,胡子爷让他推,一进口,他准坐在那里等着,提匣儿喜欢推独轮车,上手就一次都没推翻过。第一次,胡子爷担惊受怕的一路追着他跑。小车上可 都是他吃饭的家伙。提匣儿跑着把车推进了他的家门。胡子爷进了门,呼呼地喘气。胡子爷有点口吃,尤其是着急的时候。他跟着提匣儿,坐在门口说:

  “锔大缸——这行也当算道家的一支派的。”

  17岁的提匣儿,第一次从胡子爷那里听来了,锔这行业的祖师爷和道家的鼻祖一样,都是太上老君。

  他就觉得神了!

  提匣儿锔缸是口里口外都数得上的。他惟一一次坏活儿是那年夏天。镇上每条街他都熟。夏天热得人蔫蔫,生意就差,他就走街串巷地找阴凉,嘴上的声音也放低了,他怕惹了人家的觉。那不好。

  “锔——盆——锔——碗儿——锔——大缸。”喊着喊着,身后的院里忽地热闹起来,叽叽喳喳一通乱。提匣儿见很多人往那里跑,他就也往那里跑。院里堆了很多人,人堆深处荡漾出来的是水哗啦哗啦的声音。

  大家见提匣儿在,就喊他上来。卖手艺的提匣儿,手上比一般人有劲。他蹲在缸沿上使劲拽住了一只手。手滑溜溜的。他头不一会儿也就沾上了毛毛的汗。最后,他啊的一吼,只听:“嘭——”

  水泻了下来,人光溜溜地滑到了地上,是个美美的女子呢。阳光照在女子身上的水珠,水珠玉珠子一样滚落开去。大家是看着大缸瞪着眼,提匣儿在大缸 旁边朝女子瞪着眼,他看得水声停了,满院都是静静的。大家把女子搭进屋,事情还真就过去了。有的就笑了,说:“多大的人了,提水都能提到缸里去也真是造 化。”

  “可不。”

  “水缸要是不裂,命怕就没了。”

  “那道缝可救了命了。”

  说到那道缝儿,大家突然不再说话,四下里找提匣儿。

  他早提着他的小木匣走远了……

  后来,镇上来人,摸着马州找,找到了提匣儿的瞎爹瞎妈那儿。那天,提匣儿回来的时候,黄昏已经很深。过墙根,就有人跟他说了。镇上来人找你哩。 他就在街口,提着个木匣晃荡了好久,哪敢进门!他怕啊。就在街口晃荡,晃荡到他们走了,才进家。进了家也不敢进门,他也怕爹妈。

  “匣儿啊——来——”他妈说。

  提匣儿进门,他妈问:“镇上那家姑娘——你救的?”

  他爹的笑声吓了他一跳。爹有多久没笑了?胡子爷收他当徒弟的那天夜里,提匣儿记得爹给他笑了一回。那天夜里,他混浊的眼睛就和这次一样,跳着小朵小朵的亮光。

  “你个没用的!”

  他妈说完,拍了拍他爹。

  “这小子造化……”

  那滑溜溜的女子,那个在他梦里滑溜溜过很长时间的女子,在那年8月20日的夜晚成了他提匣儿的女人。女人给提匣儿生了一个滑溜溜的娃之后,没几年就害病死了。提匣儿到死也没忘,他粗糙的手指按在自己女人滑溜溜的皮肤上的感觉。那真像敲着最软的铁!

  他女人就说了:“疼死了。”

  他就搬过女人的头,拿眼睛往女人的眼仁里使劲地看,女人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话:“你眼里有小火苗儿……”

  女人掉过头,继续让他按。

  “烧到你了吗?”

  提匣儿看看熟睡的儿子。

  他们俩的那几年也是“看”出来的。提匣儿“看”出了胡子爷的手艺。那时候带徒弟不兴教的,就凭你看,站一边跟着,有的人走下七八年来也是不行 的,提匣儿的爹妈都是瞎的。他却眼睛好使。都是把心放眼里再去瞧。用上心,很快就学出来了。“看”来了女人,“看”的日子也好了,“看”的感情都是热的。

  娃儿他妈死的时候,大家想起了胡子爷死的时候,提匣儿推车走路。自己女人死,他哇哇哭啊,直往儿子脸上打巴掌,他是让儿子使大劲儿哭。他们鲁家哭了一整天。哭得提匣儿想打架,却只打了自己的儿子。

  5

  孩子很苦,那么小没了娘。提匣儿这回,每天到家就陪上他看《水浒传》的图画。孩子和他当年一样的高兴。孩子跟提匣儿过这样的日子,瞎爷瞎奶总哭,哭得孩子渐渐发毛了,不愿在家待着,非抱着他爹的大腿,要跟他出门走生意。他也想,早当点家也好。就把儿子给带上了。

  “锔盆锔碗儿锔大缸喽。”

  “锔盆——锔——碗儿——锔大缸——”

  “锔大缸——”

  他看了一眼儿子,儿子看到提匣儿,笑了笑,又喊:

  “锔大缸——”

  ……

  这架独轮车是胡子爷的全部家什,到这时也成了提匣儿的家什。他按记忆中的模样,给独轮车两侧各装了一个多格的木匣。左侧的匣上贴一副老对联: “风吹炉中火,锤打金花开”。右侧的木匣贴上:“君子帮好话,小人莫开言”。独轮车的中间,竖一个木凳给儿子坐,后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太“秃”,就贴个 “开市大吉”上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远点看,近点看,真是好看!这时候,他孩子一路跟着他走路。每来了活,孩子边上一站,看着。和他一样,也是 “看”。提匣儿从不看他,不去告诉这个那个,他想让他从小学着用上心。看着看着,他们就到了很远的地方。回来时,蹲墙根的人看见孩子的腿在“吉”字上摆动 着,独轮车走着。只要这对儿大小锔匠回了,黄昏也就该过去了。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