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剑门古道

　

　　我特别欣赏我国的一句古话：橘易地而成枳。真的是这样，同样的东西，放在不同的地方，意味迥然不同。同样的亭台楼阁，放在自家的庭院里，只不过是摆设；放在皇家园林里，只不过是诗情画意中色彩明艳的一笔。但是，放在山川之上，特别是险峻高拔入云的山峰之间，那意思就大不一样了。如同一位女人，出现在自己庭院里和皇家园林里，是小家碧玉，尽可以婀娜多姿，或长袖善舞。出现在崇山峻岭之间，尤其是出现在战火纷飞的关隘险峰之上，那就不是衣着鲜艳的游山玩水的观光客，而必须是花木兰穆桂英之类的巾帼英雄，有着“关山度若飞”，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劲头。

　　川北的剑门关，就是这样的一个关门。远远看去，如果省略掉四周层云涤胸的起伏山峦，它和一般的山门或城门，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就是我国仿明代亭台楼阁建筑中的一种。尤其它是前几年地震之后新修的建筑，尽管石头的底座和木制的凌空飞檐，都十分考究，可毕竟是新的，像树木没有多少年轮，沧桑是如何也化妆不出来的。

　　但是，簇拥着它的四围山色，一鞭残阳，却不是新的，上万年前就存在在这里。站在剑门关上，望七十二峰，峰峰如剑，直刺云霄，云来云去，穿梭在峰峰之间，不是游龙戏凤，而是如水长流，如风尽吹，气脉贯通，血脉偾张。站在这里，再弱小的人，也会感到有了气势，和站在一池桃花水边或一道黄土坡前的感觉大不相同。这感觉，就和一座城门或亭台楼阁的建筑，放在城市里和放在这里，是一样的。建筑，也是有感情、有出身、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气魄。

　　我是从剑门关的后面上去的，这样的逆行，是当年出川人的行动路线，相比较一路平坦。当年，李白和杜甫从陕西入川时，是要从山底下一步步爬上来，方才会有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叹，才会有杜甫“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的描写。站在剑门关上，往北望，如今有一阶阶的台阶，想当年，那陡峭的崇山峻岭，一步步，该是多么难攀。在天险之间，人如蚂蚁一样渺小，却又如蚂蚁可以搬山一样的伟大。

　　新中国成立之后，修的一○八国道，就是蜿蜒盘上这些山峦，过剑门关的。如今，高速公路穿山而过，一○八国道，铺上仿旧的石板，成了游人游览的路径，让历史又走上了回头路，再现了当年的壮观。只有把剑门关放在这样壮观的历史与大自然的背景中，才会彰显其气势和无可取代的位置。在险峻一线天的两山之间，在乱峰如阵的群山之上，剑门关显得很小，就像一位旷世绝代的好汉，其实往往都是不显山露水的，只有在沧海横流时，方显英雄本色。

　　剑门关上下的山道两侧，立有好多座现代雕塑，如诸葛亮、刘备和姜维等，企图帮助剑门关讲述历史的故事。其实，最好的故事，都在剑门关之中，那座眉眼颇似姜维的山峰一角，也更能把历史故事在想象的补充中讲述得更加缤纷迷离。

　　要说时光的想象，要说历史的故事，还有一处景观，更值得一看。它离剑门关不远，依然是在原一○八国道上，便是当地人称的“翠云廊”。其实，翠云廊是一个古代的驿道，最早修自秦朝，起码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要说驿道，在我国到处都有，并不新鲜。它的新奇之处在于两侧有古柏参天，最早的植于秦朝，然后到明清两代，延续至今。如此几百年和上千年的古柏浓荫夹道，在各地驿道中绝无仅有。历史最为兴旺时期，这里号称是“三百里十万树”，浩浩荡荡，分外壮观。

　　遭于历代战火和自然灾害，如今的古柏已经远远没有这么多了。但是，依然可以让我们想象到当时的场面，古柏森森，绵延百里，遮天蔽日，一派浓荫匝地，满树鸟鸣啾啾。只有如此壮观的古柏，才配得上险峻的剑门关。过剑门关，进入这条驿道，看到道两旁这样列阵的古柏，像是列队迎接凯旋归来英雄的仪仗队，该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想象当年一○八国道盘上剑门关，然后就在古驿道旁边穿过时，尽管已经没有“三百里十万树”，却一样是古柏夹道，真的是有一种在历史隧道中穿越的感觉。

　　如今，就在一○八国道公交车站的位置，修筑了一座轩豁的张飞广场，相传三国时张飞在离这里不远的阆中为官，曾经带领士兵在这里植柏。广场上有四川雕塑家叶毓山雕塑的一脸笑容的张飞像。广场的背后就是古驿道，现在修复了有五百米的样子，短短的，像是一段盲肠，却浓聚着从秦柏到明柏最重要的上百株古柏，每一株古柏都有百姓为它们演绎并传说至今的故事。战争，是构成历史重要的内容，也是伤害历史最主要的敌人。保护这条古驿道的古柏，成为历朝历代在这里为官者的一项政绩考量的标准。据说，一九三五年，修川北公路时，古柏被毁坏很多，蒋介石亲自下令“砍伐皇柏者枪毙”，并命令为每一株古柏编号造册。

　　如今，由于古柏驿道刚开发不久，游人远不如剑门关的多。这是最佳时候，最适合独自一人，徜徉在古柏夹荫的道下。阳光从浓荫古柏间筛下，也变成丝丝缕缕的绿色了。如果赶上细雨飘飘，就更宜于遐思悠悠，雨丝中夹带着古柏的清香扑面而来，两千多年的历史，也在你的脸颊上轻拂开了。

　　入川来，要想看水之秀美，当然要去九寨沟；要想看山之险峻，必须要来剑门关；要想看树之壮观，得要到古驿道。前者，有阴柔之美；中者，有阳刚之奇；后者，有历史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