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琼:祖父的青春

　　这个夏天，听到的最震惊的事，应该是祖父的事了。

　　之前，一直以为在父亲和母亲嘴里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的“走弯路”，不过是指祖父年轻时短暂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一事。

　　的确，在我的有限认知里，“三青团”“CC”都是一个指向污点的词，既是反动阵营，还有黑道之嫌。倒是这两年民国题材成为影视热点，慢慢多了些常识。去年电视剧《北平无战事》播出后，看到蒋经国成立“打虎队”，还特地去网上查了一些资料，比如“打虎队”和蒋经国一手创建的三青团的关系。现在想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国民党大本营南京政府的周边省区如江苏、安徽、浙江、江西，凡政治上有所要求的子弟参加个什么三青团之类，大约也是习见之事。祖父的政治起点，也是这个讳莫如深的三青团。

　　祖父由国民党转向共产党的具体原因不清楚。

　　记忆中的祖父，基本上已是一个每到饭点儿喝点小酒的脾气好极了的小老头，一个每早要看一摞报纸、每晚从半导体里(后来换成电视)听新闻联播的离休老干部。当时，离休和退休的区别是，退位后一个继续拿百分之百的工资，一个只能拿百分之七十五的工资。判定离退休的标准也很简单，是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还是“成立之后”参加革命工作。在芜湖这样的“国统区”，1949年10月1日前参加革命工作，基本上就是地下党，是提着脑袋干革命。没错，1921年出生的祖父，履历书上写着：刘吉荣同志1943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组织。1943年，我的父亲，作为祖父的第一个孩子刚刚出世。

　　也曾提着脑袋干革命，但是，祖父的离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祖父60岁那年，父亲已是一家单位的负责人，作为家中长子，又是唯一的男孩，为祖父办离休的事儿，自然落在他的身上。事情起初似乎很不顺利，镶着退休证书的镜框都已经送进家门，百分之七十五的工资也拿了一年多了。祖父好说话，按照他的本性，大概也就不去争了。祖母不干了。离休，在当时，不仅意味着每个月多拿几十块钱工资、生病可以住干部病房，关键，我想，关键还有个政治身份问题。因此，为祖父办离休，成为家中相当长时间里的主要话题。祖父和父亲为此经常言语不和，祖父的意思大概是算了，父亲不愿意半途而废，他像一头徽州驴，总是给自己加压。办得不顺利的时候，父亲也会埋怨祖父“都是因为你自己……”每逢这个时候，一向温和的祖父都会急红了脸。

　　祖父离休的事总算办妥了。事情的转机是，与祖父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解放后做了地方上的第一任书记，这位德高望重的战友亲自过问了这件事。结果，祖父镶在镜框里的退休证书换成了离休证书——这也很像许多电视剧里的桥段“大人物出场矛盾迅速解决”。证书送达之日，祖父是怎样地高兴，已经忘了。

　　只记得，若干年后我到兰州上大学，祖父认为西北太苦了，瞒着我的父母，每个月都要从离休金里给我额外再寄十五块钱零花钱，同时附上一封信，蝇头小楷，末尾一定会署上“祖父、祖母字”。芜湖方言管祖父都叫“爹爹”，祖父的信却总是自称“祖父”“祖母”。现在想想，祖父虽然拿过枪，打过仗，骨子里终归还是一个旧式小文人，与世间的一些事总还是存有疏离感。

　　1992年端午节前两天，祖父脑溢血突然去世。由外地回芜奔丧，坐在车上，看着慢慢接近的阳台，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打开家门，一客厅的人都扭头看着我，至今清晰地记得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丫头啊！你从此没有了爹爹！”一路干涩的眼睛此时如决堤之海。这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个至亲的离去。

　　奇怪的是，父亲在祖父去世后越来越像祖父了，比如喜欢独自喝点儿酒，比如好脾气，比如对儿孙的溺爱。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祖父。今夏，祖父的秘密，也是父亲在酒后的谈话中泄露的。

　　“为什么祖父当年离休那么费劲儿？”

　　“你祖父1950年被开除过公职。1951年重新入职。”

　　“为什么被开除公职？”

　　“不太好的事就不要说了。”母亲挡住，不让父亲往下说。

　　“我们家的历史，你们也应该知道。刚解放时，祖父被组织上派到一个乡镇蹲点，蹲点后委以重任，没想到，在那里，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一个地主的女儿。年轻人嘛！”也已经退休了的父亲，亲口说出祖父的这段历史，内心应该是同情并原谅了祖父。

　　往下的情节就简单了。一个战胜了敌人枪林弹雨的共产党员，却被地主阶级的温香软玉俘获，更何况本人还有家室，问题严重，组织上必须严肃处理。幸而祖父人缘不错，最终没有沦为阶下囚，但被开除了公职，也被开除了党籍。也幸而祖父有文化，在那个特别需要人才的年代，开除公职后的第二年他被委派组建一个金融合作机构，重新入职，其后是重新入党。不过，从此，他的履历上，工龄都从1952年算起。

　　父亲说，直到1982年，老战友们联名为祖父出头，证明他在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立下特殊战功，当年的绯闻是捕风捉影，当时的处分过于严苛，是一个错误。战友的力量是强大的。祖父的工龄和党龄因此又分别恢复到1943年和1946年。

　　岁月已远逝，记忆中的祖父，从来都是乐呵呵的，不曾有什么抱怨，也未见其忧伤。是我没有发现，还是藏在祖父的心里，都已不重要。

　　(作者为人民日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