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 判(节选)

　　■长篇小说

　　审  判(节选)

　　□焦  述

　　《审判》：江北省泰阳市的天堂娱乐城发生大火，致死300多人。泰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将其定性为故意纵火案。案件上诉至江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祸不单行，大火案血迹未干，泰阳市又发生了煤矿瓦斯爆炸的恶性事故，又一次酿成群死群伤悲剧。

　　重重压力之下，尚润田院长决心弄清事实真 相，他率高院精兵强将，在泰阳调查研究。尚润田一行受到泰阳市官方热情款待，同时一支极不和谐的“乐曲”不期而至。更让尚院长难以招架的是登门拜访的各路 人物，他们似乎出于同一个目的，为大火案“说情”。泰阳大火案经高院审委会审理，最终定为“重大责任事故案”，相关人员受到法律惩处和行政处分。泰阳市在 一派和谐气氛中，迎来了春意盎然、其乐融融的大年。

　　那是一家法制报纸，最早将和平称之为“粉色杀手”，他们是告诉读者，有一个女性，以杀人为业，或是一个专业的女性杀手。没办法，谁让和平是刑事 审判庭的庭长呢，偏偏又是个女人，又那么端丽文雅、风姿绰约，这似乎与她从事的职业有点儿天悬地隔、难以吻合。一个既漂亮又文雅的女性，怎么能做血淋淋的 杀手？其实，这类常规的思维和见解却褊狭了，据科学考证和实践证明，女性更适宜做断案的法官，特别是关乎人命的刑事诉讼。女人先天的细腻、温柔、善解人 意，加之关注工作之外的精神生活，以及对当事人的家庭，包括配偶、儿女和父母的兴趣等等，就决定了女人计算罪孽和功德的深度与精密，从而拓宽了审理的广 度，也夯实了审理的步履。是的，有了这种矫健的步子和沉稳的节奏，才可能获得准确公正的判决。其实，女人并不只是阴柔与温良，倘若发作起来，那威风是了不 得的。就在去年，江北省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18名青少年连续遭遇杀害，这个被称为杀人魔王的凶手，就是在和庭长直接审判中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的。极 刑的判决，透过和平洪亮又庄严的声音，震撼得审判大庭静谧异常，接下来是掌声雷动，审判长和平尖锐的目光，威严的神态，俨然成为另一个女人，与她平日的风 貌大相径庭。枪毙杀人魔王的时刻，和庭长就在刑场，这是一种悲愤的场面，愤恨的目光汇成千支利箭，射向杀人凶手，数百名愤慨的身躯，犹如汹涌的洪水，涌流 刑场。和平懂得，任何一个正常的生灵都不是孤立的，无辜遭遇杀害，冤魂能平息吗？亲人们能不愤怒吗？

　　这时的和平，俨然一位成竹在胸、指挥若定的将领，有板有眼、因势利导地引导着咆哮的洪流涌入航道。

　　惩罚恶人，是保护善良；杀了恶人，是为了善良人不被杀，这似乎是和平的天性。当和平还是初中生时，就见识了活生生的好人和坏人。那是一场魔幻般 的噩梦，震惊中外的唐山大地震，和平正在梦乡游玩，蓦然，天塌地陷，一家人被埋在废墟中，好在都死里逃生。和平一家可谓全民皆兵，不仅爸爸妈妈是军人，刚 够当兵年龄的姐姐也入伍了。当人们从噩梦中醒来，部队已下了命令，凡没有被砸伤致残的士兵，一律编进抢险救灾队列，即使有点轻伤和小毛病的军人，也自告奋 勇要去抢险。

　　爸爸妈妈去抢险了，姐姐也没在家，她在兵营参加新兵训练。小和平从废墟里扒出了心爱的小提琴，这是音乐老师借给她的，学校里仅有的一把小提琴。 小和平是市中学生乐团的首席小提琴。音乐老师鼓励她，毕业后投考音乐学院的附属中等音乐学校，在那里既学音乐，又学普通高中教材，附中毕业后直升音乐学 院，音乐学院是培养音乐家的。音乐家，美妙又浪漫的职业，带给人们的是欢乐和愉悦，美好与神往。这时间，无论是中国的冼星海和聂耳，还是世界的莫扎特同贝 多芬，都已成为小和平的偶像。和平喜爱音乐，最早是从二胡开始的，许是民族乐器的更易于普及，小和平发现，只有两根弦的二胡竟然能发出千变万化的声音，又 是那般悦耳动听，缠绵悠扬，令人心旷神怡，太奇妙了。《二泉映月》曲调虽然悲伤但却美丽，那旋律固然备受煎熬但却蕴含顽强抗争。过大年的美好时刻，大年三 十的夜晚，全家人都想听小和平拉的《良宵》，这是刘天华的二胡名曲。当《良宵》的曲子响起时，哪一个时辰有此时此刻美好！是圣洁的音乐，让生活五彩缤纷， 其乐无穷。进入音乐学院，做一名音乐家，就成为少女奋斗的目标。

　　当小和平抱着小提琴走进学校，这里已是房倒屋塌、断壁残垣，传达室的老校工和住在学校宿舍的年轻音乐老师都被倒塌的房屋砸死了，幸存的老师告诉和平，一多半的同学都来不了了，死啦！

　　怎么会是这样？凭什么呀？为什么要叫这么多无辜的人死啊，特别是音乐老师，无论是他唱歌，还是拉琴，都那么动听，多么有才华啊，还有那么多活蹦 欢跳的同学，说见不着就见不着啦，太不公平了。13岁的和平走在大街上，面前是一片废墟，满目疮痍，身着军衣的军人或三五成群，或整个队列在倒塌的楼房处 抢救伤者。突然的一幕使小和平惊愕了，也是三五成群的几个人，在废墟里翻腾着，有个光着膀子、只穿个裤头的年轻人，左右胳膊都戴满手表，三伏天气，热得身 上冒烟，这人在找手表，找被砸死的人的手表；另一个中年人，拎个旅行包，见值钱的东西就往里装。怎么会这样，人家是在抢救生命，他们却——和平驻足下来观 看，对方射来恶毒的目光，小和平拔腿就跑，她害怕那种目光，更怕他们的行为。路过一家大商场，啊！坏啦，怎么有人在拾掇东西，在破败坍塌的商场里，他们不 是救人，而是寻找有用的什物，把它们塞进大提包，他们也在掀动倒塌的水泥、钢筋、砖块，只是寻觅的目标不同。小和平不敢往下看，只有跑了，跑到个干净、安 静的地方，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发出怨言，怎么没人管呢？任凭那些人抢别人的手表，抢商场的东西，人跟人怎么不一样啊！有人救人，有人趁火打劫，这就是好人和 坏人的差别吗？她哪里知晓，地震后的城市已经瘫痪了。在没人管的王国里，人的善和人的恶都在自然流溢，特别是丑陋，这时间会脱掉包装，显现原形。

　　这场切身经历，使小和平萌生一种意识，世上既然有这类人要干坏事，好人能安生吗，能不管吗？音乐家，多好的职业，可是，音乐家能使社会安平吗， 音乐家能治住坏人做坏事吗？音乐家，只能在天下太平的时光，才当得好，做得好，才能安常处顺、心安理得。也许，这样的思维使少女改变了人生道路。高中毕 业，她顺利地考入一所名牌大学，选修了法律专业。和平的法官道路是顺畅的，32岁就当上刑庭的副庭长，39岁晋升为庭长，成为江北省高院惟一的女庭长。

　　接触到泰阳市大火案上诉卷宗，和平庭长已是有了相当办案经验的老手，尽管泰阳中院的审判程序与提供的证据都找不到瑕疵，似乎对定为故意纵火案是 不容置疑的。但是，和平还是发现了问题，特别对判极刑的大案，和平有一种超常的细心与耐心，她必须逆向论证一审的判决，从可能发生事故的各条线索和细节洞 察问题，从一般人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发现疵点。哪怕只是微小的“米粒”，也必须弄个明明白白，因为她的手，操持着生杀大权，“杀”还是“不杀”。看似多一 个字或少一个字，却决定了人的死活。照中院判决，任三多属故意纵火，酿成300多人遇难，300多个家庭，还有与300多个家庭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都属 任三多罪行的受害者。对故意纵火的凶犯，的确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不杀不足以明天理。可是，既然任三多故意纵火，何以失火后他大呼： “失火啦！失火啦！快来救火！”他又何以去取灭火器实施救火？又何以打119电话求救消防队？还有，当大家不知晓火灾是怎么引起时，是他告诉值班经理，是 自己不小心，让电焊火渣掉入地下室引发了火灾。照常理，故意纵火的人，放火之后要么制造假象，误导失火原因，像电线走火啊，供电线路发生短路事故啊，或一 逃了之。故意放火的人，会承认那火是自己不小心点燃的吗？会在现场跑前跑后地救火吗？当然，并不排除任三多故意放火，放了火又否认故意，做各种表演企图减 轻惩罚。真的那样，对任三多执行死刑是无疑的。高院终审只要写上维持一审判决，就可轻松结案了事。倘若是这种结果，它可以保住诸多官员平安无事，但是对受 害的群体却有极大的损失！死去的300多人，能不要经济赔偿吗？任三多能赔吗？当然是的，按照法律，肇事凶犯当然应该对受害人予以经济赔偿，可是，他赔得 起吗？一个下岗工人，打一枪换个地方，挣的钱连自己的老婆还养不住，怎么赔付300多个受害家庭……和平想得很远、很细，却很实际。她了解时下的市情、社 情，更知晓世风，以及某些干部的作风。倘若大火真是任三多故意放的，结果只能如此，充其量民政或慈善部门搞场社会募捐，再由天堂娱乐城老板掏腰包挤出点儿 钱补偿补偿，那种结果也不可能理想。对于和平，一位高院刑庭庭长，重要的是将案子性质定对、定准，最终求得公正判决。事实是什么，结论就是什么。

　　(摘自《审判》，作家出版社2015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