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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再生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11日22:11 来源:文学报 韩松

  再生砖来自一种低端技术,一种类似于我们引以为傲的四大发明那样的属于东方文明的技术。同时,再生砖的目的也很简单,是为了安置灾民。后来,再生砖开始在全国流行,甚至大学建筑系也开设了再生砖学。小说里的建筑师也成了艺术家,他本来希望提供给灾民庇护的再生砖,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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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更多的人住进了再生砖房。而女人也有了自己的砖厂,小具规模,有些收入了。她与一个中年男人合伙来做这事。他以前是村里做建材小生意的,也在灾难中失去了家庭和亲人。他们又雇了两个伙计。每天他们都按照建筑师教授的办法,不歇气地制作再生砖。母亲穿着短衫,赤着结实的胳膊,操纵机器,挥汗如雨,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附近需要盖房子的人,都来买他们的砖。他们忙个不停,顾不上其他了。日子好像又回到了灾前。

  “砖咋个卖?”一个邻村的村民指着码得整整齐齐的再生砖问道。“三角三一匹。”女人娴熟地回答。村民顺手拿起一块砖头问:“咋个是黑的喃?”“这个东西是用垮塌房屋的废料做出来的。”“结不结实哟?”“绝对没得问题,这是用科学技术打的。”末了,她又笃定地加上一句:“放心啊,还经过彻底消毒呢。”看到他们的生意兴隆,那些早先没有参与制砖的村民才感到了后悔,于是也纷纷设立了自己的砖厂,或至少是打砖的家庭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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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女人跟那个与她一块制砖的男人结了婚,一年后又生了孩子。那便是我。跟再生砖一样,我的出生据说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分娩是在家中进行的,整整一夜,母亲都在惨烈地号叫,像要把什么呼唤回来,也像在痛苦地忏悔,而家中的墙上则暴发出宏大水流般的奇异声音,仿佛要把什么撕裂,里面有怪物就要冲出来;父亲在一旁手足无措,脸色苍白,不停地念叨着菩萨保佑。这一幕便是我出生时记得的唯一情形。后来,我就在砖墙的异样的声音中成长着,慢慢地熟悉起了它们。这不是母亲的乳汁,却以另一种方式滋哺着我,那居住在再生砖中的亡人,以一种仿佛灰色的神情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成为这个家庭的新成员。这最初使我惧怕。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只要一个人睡在摇篮里,我就觉得墙壁上有手要伸出来,扼住我的喉咙。我终日大哭,一刻也歇不下来,不吃不喝,医生也看不好。后来有一天,父母便商议,请和尚来做法事,超度亡灵。这是灾后他们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为此而惴惴不安,却又怀着期盼。

  “不要怪我们哟,是想留你们下来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住进了新屋子,也有了新的家。为了孩子,我只得这么做,请你们原谅吧。我会把你们永远放在心里。你们在天堂那边要好好地过啊。”女人走到黑沉沉的墙前,对准它说。然后,把挂在墙上的前夫与孩子的遗照取了下来,用布包好,收进柜子。那墙此时陷入沉默,就像成了一个真正的死人。

  和尚来了。他的寺庙就在村子附近,灾难时也倒塌了,住持和其他僧人都压死了,他当时去外省云游,活了下来。灾难发生后的那一年里,他的生意都特别好,经他超度的亡魂不知有多少,他恐怕今后几辈子都超度不了那么多。要请到他很不容易,不光是花几个银子的问题。我们家辗转托了好些关系,才把他请了来。和尚是一个很有修行、很有学问的中年男人,带着从灾民中新招募的助手一起来的。他像送货上门的冰箱安装员念产品说明书一样,慢慢吞吞地对我的父母说,佛经上认为,人死后,就进入了中阴之旅,要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获得新的生命。然而,由于某些原因,对于一些死者来说,这趟旅行进行不下去了,不仅四十九天走不过去,而且四百九十天、四千九百天……永远也走不过去,像肠阻塞一样,中阴轮回被无限期拖延了。不幸啊,这场灾难之后,很多家庭就是这种情况。幸亏把我请来了……我后来想,和尚其实会不会是在暗示,这都是因为建筑师的缘故?死者被砖墙所拘,还停滞在这个世界上,无法转世投生。本来是再生砖,为活人制造了新生活,却屏蔽了死者的再生之路,这竟是多大的人生矛盾呢?于是,只有靠和尚的法事能解除掉这样的羁系。然而我知道,实际上直到最后一刻,父母仍然犹豫着,这样做到底好还是不好呢?我躺在摇篮里看到,他们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那样,红着脸,低着头,在和尚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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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和尚失败了。法事做到一半,砖缝里就挤出了蛮牛吼叫似的怪声,又如崩响了一串雷霆,顿然压倒了和尚的诵经声和木鱼声,房屋好像摇晃了起来,并往下掉落砖屑和尘土。和尚脸色骤变,大叫一声“又来了”,便踩踏着自己的僧袍,带着他的助手,抱头落荒而逃了。我们一家人则没有动弹,父母都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想着什么心事。

  做法事的那会儿,我还是一个幼童,睁眼躺在摇篮里,直视着虚无的上方。再生砖天罗地网一般,把我团团包围,甚至父母都从我视野中隐遁了。而这广大的世界上,空气中只有一个蜘蛛,在无知无畏地游荡,我只觉得它的眼睛好大好大,唯有它可以与我无声对话。和尚的法事于我而言当然亦是一次洗礼,我觉得它具有真实感,却为宗教在最后一刻的临阵脱逃而感到寡味凄凉———很奇怪那时我就有了这样的意识。我早早就知道,自己与一些不能够明白的事物,注定要毕生相伴。一种与前辈们不同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但我准备好了吗?

  事实上,从和尚跑出房子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哭泣了,并有了吃东西的强烈欲望,心里闯入了一种迅速成熟起来的感觉。母亲见我这样,就走过来把我抱在怀中,捋开衣襟,开始给我哺乳。这时我十分紧张,害怕女人的眼泪要掉下来,这会令我尴尬,但她却表情坚毅而沉详。那天晚上我看到,父亲睡着后,母亲悄悄地下床,打开柜子,捧出前夫和我哥哥的照片,看了又看。她又走到砖墙前,跪在地上,不停磕起头来。

  (《再生砖》 韩松/著 世纪文景2016年1月版)

  韩松,生于重庆。1984-1991年就读于武汉大学英文系、新闻系,获文学学士学位及法学硕士学位。1991年进入新华社。主要著作包括 《地铁》《高铁》《轨道》《火星照耀美国》《宇宙墓碑》《红色海洋》等,作品多次在海内外获得大奖,并被译为英文、意大利文、日文和希伯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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