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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朴:邻居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07日14:49 来源:中国作家网 缪 朴

  我是个医生,四十大几了,还是个主治医师。每天医院、家庭两头忙,也写不了论文,职称到此也就打住了。沾老公的光,他是主任医师、科主任,我家就住进全院新盖的一栋楼上,有四层,四个单元。每层就只门对门两户人家。住这栋楼的有一位副院长,其余就是正副科主任了。

  我们医院的同事中,是两口子的不少。我家是,我对门的也是。对门的一家子是个幸福家庭,男主人姓李,是内科主任,也是主任医师。他医道好,又坚持钻研,人缘也好。女主人是护士长,姓杨。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有人说笑话,凡是先生女儿后生儿子的都是精明人,因为女儿稍大一点就能帮妈妈看着弟弟;如先生个小子,就没有这么个帮手了。

  虽然是个玩笑话,但杨护士长倒确实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精明到有时叫你哭笑不得。她做的有些事让你不高兴,但下回还得听她摆弄。因为她总是笑嘻嘻地和你攀谈,托你办事。如果你面有难色,或者明白地拒绝了,她也从不灰心泄气,还是继续说她要求你给办的事,直到你无论如何只得照办为止。

  举个例子。医院几百口子人,包括住院病人在内,每天用开水很多。有个大开水房,供应全院职工上班时和住院病人的用水。麻烦就从打开水开始。我们家属宿舍离医院很近,头一次,我背个小包开门出来,准备上班,正好杨护士长也开门出来。她提了两个大水壶,匆匆递一个给我,说:“晚上下班,劳驾您顺便帮我捎一壶回来,我一人提不动两壶。”我一时蒙了头,没想出如何对答,加上她笑嘻嘻地拉着我一起往楼下走,也就糊里糊涂跟着走出去了。

  晚上如约到水房打了一壶开水替她提了回来。这样,她们一家四口,男男女女晚上洗洗漱漱的热水可就都有了。既省煤气,也省了自来水,虽然水钱有限,但日积月累,这账也不能不算。我原以为提壶水就是一次,下回不会再来了。果然第二天出门,没见到杨护士长,第三天也没有。到第四天可又来了。原来她实行合理负担,那两天是我二楼、一楼的女同事帮她打了。

  但这事总不能长期办下去。几个月以后,开水房的工友不干了,反映给管行政的副院长,副院长和杨护士长的先生李主任说了,说这样影响不好,职工天天都来打开水回家,医院不成了开水房了?李主任是个老实正派,成天埋头业务,不问其他的人。这一下宛如来了个晴天霹雳,回去同杨护士长大吵,说她丢人现眼,还摔了一个茶杯。杨护士长见先生真动肝火,发脾气了,不敢大声争辩,只悄声嘟囔:“我还不是为这个家?能省就省一点有什么错。”李主任听了更火了,“你省、你省,大家都像你这样省,医院还办不办?”好,这件事到此为止,从此我早上不需要再拿个大壶替她打开水了。

  要说过日子,杨护士长真是天下第一。她对楼里家家户户的经济情况了如指掌。谁家日子宽,谁家紧巴;谁家伙食好,谁家省俭,平时不见荤腥;她都心中有数。其实这也不难,一算就算出来了。比如我家,男的是主任医师、科主任,女的是主治医师,一个孩子,老家父母都有工作,老了的还有退休工资,所以我家肯定比较宽裕。南方人好吃,平常都看得出来。至于四楼、二楼、一楼的,也都家家可以算出来一本账,这些都在杨护士长心中搁着,时不时就可以用上。我家不是南方人吗?平时很少吃饺子,过个十天半月,杨护士长端个不大的碗,送来十几个不搁肉的西葫芦饺子,煮好了的,说是给孩子吃的。我知道护士长日子过得精细,我能白收白吃她的饺子?于是赶上我们家吃少许稀罕的东西,就给他们家送一大碗去,人家两孩子,都老大不小,你能送一小碗?说穿了,这样礼尚往来,对于护士长是合算的。不是我们一家,全楼谁家没有三亲两厚的朋友?凡是条件合适的,杨护士长都会选择合适的东西,实质上是做些以少换多的交易。这还不显山不露水,悄悄地、顺顺当当地长期进行着。

  还有绝的。杨护士长和她爱人都是北方人,少不得经常蒸馒头、包子之类。妙在杨护士长不用自己家的蒸锅,而是总借别人家的。杨护士长还是个物理学家,知道一定量的水,需要多少能源能把水烧开。她还知道,水越多,就要花越多的能源才能把水烧开。因此她借人家的蒸锅蒸馒头,总是放较少的水,尽快烧开,以节省煤气。最好的效果是水刚好烧干,馒头也刚好蒸熟。可杨护士长的道行还没有修到张天师的水平,神机妙算把水卡得正好。她太抠门儿,总是放较少的水,烧干了,馒头还不熟的话,加水再烧。这一冷一热,蒸锅一抽一炸,很快就会烧坏了。好在是人家的锅,这家坏了再换一家去借。我家基本不吃馒头、花卷、包子之类,因为不会发面,要吃就买着吃。但蒸锅总是要备的,比如做个粉蒸肉,没个蒸锅哪行。我好逛商场,有次看到一个特漂亮的蒸锅,加厚的锅底,觉得不错,就买回来了,一直也没有用。不知哪次杨护士长来串门,看到柜顶放着这个蒸锅,于是隔几天就来借去了。还是老规矩,用小半锅水蒸馒头,不多久,就把那个烧坏了的蒸锅还回来了,还笑嘻嘻地说:“我给您把蒸锅拿回来了,烧坏了,真是不好意思。”说罢就笑嘻嘻地回去了。她这是修炼成精了。烧坏你家一个锅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烧坏了人家的锅多了,有什么了不起?我因为早有思想准备,也就听之任之,对人生万象增加一点认识罢了。

  岁月如流,不久我邻居家来了大事:儿子结婚。闺女前几年就出聘了。我们这里的规矩,婚礼都归男方办。所以聘闺女没有什么事,也不惊动同事们。至亲好友也有送点礼的,但只是个别的。娶儿媳妇可是个大事,这也是进钱的机会,或者说是把过去“随份子”撒出去的钱找回来的好机会。李主任是个书生型的大夫,不爱管家务事。于是全权由杨护士长操办。当时的规矩,一般亲友都是送100块钱,主人家请吃顿饭。标准是10人一桌,有500元的。杨护士长不是一般人,她总得特别一些,定了400元一桌的。20桌,送礼的已经超过200人。杨护士长心里有数,她认为总有缺席的,顶不济可以加座。果然那天来了230人,怎么办呢?杨护士长一拍大腿,加座,每桌加一人,也不算挤,还热闹,反正那些菜也吃不完。还多几个人怎么办?就和自家的几个人另叫菜,另坐一桌,本来本家人应当作为主人,分在各席,这规矩也就免了。就这样,400元一桌,22桌,终于安顿下来了,算总账,收了23000多块钱礼金,花了20多桌共9000元的饭钱。杨护士长净余一万多,也就够儿子买家具、办婚礼花销的大部分了。我真佩服杨护士长那个精明,可又真的学不来,也不想学。这样什么都得算计,不累吗?不怕人家笑话吗?其实这都是我过虑了。看看她们家的小日子,美着呢。

  我们对门住,她上我家串门时多,我也有时去坐一坐。这真是个美满家庭。说美,什么现代化的东西差不多都有。三间房,老两口一间,小两口一间,另一间是客厅,大概十六七平吧。地毯、沙发、冰箱、空调、电视应有尽有。冰箱不用,放着。杨护士长有个理论,东西吃新鲜的,当日做,当日吃。放冰箱不是把好东西搁坏了再吃吗?何况还费电。问她为什么要买?她说家家都有,我们没有,不寒碜吗?电视也基本不看,乱糟糟的,有什么好看?有那时间,洗洗衣服,拾掇拾掇家务不好?新媳妇过门,倒也听话,婆婆说什么是什么。所以说这家很和美。至于说满,三间屋子都是满满当当的,杨护士长有个爱好,喜欢收藏,不是收藏古董、字画,而是日常用的东西,哪怕是个用旧了、用破了的,或者说基本无用的东西,都舍不得扔,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着。

  但杨护士长做事有一条底线:不占穷苦人的便宜,不损害卖菜的、卖自家生产或翻山越岭去捡回来的野果山货的农民的利益。因为她出身贫苦,小时着实吃过不少苦。她对这些底层的劳动者很同情,很爱护。有一次,一位老农妇在路边摆了一篮子自家产的山货在叫卖,路不宽,一辆汽车擦着农妇的篮子奔驰而过,果子翻了一地,还轧坏了许多,农妇急得大哭。杨护士长走过去,二话不说,给她200元,劝她回家。医院恰好有人看见了,回来直夸杨护士长。从此,大家对她另眼相看,杨护士长也感觉到了,使她觉察或觉悟到哪些事是人们不喜欢的、不赞成的,哪些事是受人尊敬的。

  生活总是在教育人的,就看你怎么理解、怎么接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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