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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的故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06日14:54 来源:文艺报 聂元松

  这是一个古老民族的祖先留下的鲜活表情,它率真质朴、充满赤子原始的童贞。在万年以上的时间长度里,它代代传承于中国湘西酉水流域,享有“中国古代戏剧舞蹈的最远源头”、“中国古代戏剧舞蹈的活化石”的美誉。在那尚可遥望的过去,它狂欢于湘西的村村寨寨,辉煌灿烂,有如秋天丰硕的田野;在喧嚣浮躁的现代红尘,它蛰伏于武陵山脉的沟壑丛林,清寂落寞,又恰似冬日雪被下等待春天的万物生灵。它的名字叫“毛古斯”,是土家先祖跨越时空对我们的珍贵赐予。

  毛古斯土家语称为“古司拨铺”,意即“祖先的故事”。它以近似戏曲写意、虚拟、假定等表演形式,再现土家祖先渔猎、农耕、生活等情境,其间,舞蹈元素与戏剧因子杂糅交织,叙事与祭祀浑然一体,是土家族为了纪念祖先开拓荒野、捕鱼狩猎等创世纪的原始戏剧舞蹈。

  相传茹毛饮血时代的土家先民以渔猎为生,为了更好的生存,一位土家族后生独自下山去学习农耕技能,学成归来之际,正逢土家“调年”(过年)之夜,山寨大跳摆手舞,而这位后生却因一路跋涉衣不遮体,遂藏身草堆偷看,不料被人发现,后生只好急中生智地扯了一些茅草披在身上,加入调年的人群,并用舞蹈的形式向乡亲们传授所学到的农耕技能。从此,土家人为了纪念这位传授农耕技能的先祖,每逢还愿、祭祖等活动时,都要表演“毛古斯”。

  毛古斯完全采用土家语演唱,表演粗犷豪放、刚劲激昂,其动作原始质朴、滑稽诙谐,具有人物对白、简单的故事情节和一定的表演程式,表演大多与跳摆手舞穿插进行,是土家族“舍巴日”活动中的重要演出内容。传统的“毛古斯”只由男性表演,每逢正月调年之际,土家人都要演绎先人渔猎农耕等故事以祭祀祖先的创业功德,祈求保佑人畜兴旺、五谷丰登。在摆手舞热场之后,结稻草为服的土家族村民轰然入场,头上结冲天而竖的单数草辫,腹部扎红色“粗鲁棍”以喻生殖崇拜,表演时全身不停抖动,碎步进退,舞步粗犷。其程序分为“扫堂”(意为扫除一切瘟疫、鬼怪,使后代平安)、“祭祖”、“祭五谷神”、“示雄”(表现土家人的生殖繁衍)、“祈求万事如意”等篇章,次第表演 “生产”、“打猎”、“钓鱼”、“接亲”、“读书”、“接客”等内容。保留至今的剧目有《做阳春》《赶肉》(即狩猎)《捕鱼》《抢亲》《甩火把》等等。

  毛古斯实录了湘西原始人类以及父系社会初期至五代时期的“酉溪人群”的渔猎、农耕、生殖繁衍等生产生活、婚姻习俗等生存状态,以翔实鲜活的情境内容与湘西酉水流域旧石器、新石器考古遗址相佐证,勾画出土家族古老的文明历史进程。不仅让人们领略到远古时代的原始艺术之美,更是人们研究土家族历史文化的活化石。

  土家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仅现有的证据就表明,至少在5000年前,土家族即加入了中华文明的大合唱;土家族又是一个年轻的民族,它作为一个单一的民族得到认定,迄今不过50余年。而在半个多世纪前,在土家族民族认定一波三折的过程中,毛古斯无疑提供了确凿无疑的学术佐证。

  土家族的民族认定问题始于1950年,后因学术分歧和其他历史原因被搁置,1956年认定工作重新启动,历史、民俗学家潘光旦亲赴湘西实地调查。因为一个老人所讲的土家先人故事,潘光旦选择湖南永顺县大坝乡双凤村,展开他的田野调查。那个老人告诉他,秦并六国后,因暴政激起民怨,当年有彭、田两位异姓兄弟相邀出山联手刺杀秦始皇,可在后来的行动中两人不慎暴露,便趁乱救出了一名宫女,三人跑了49天,躲进了深山中的一处山洞,从此靠打猎为生休养生息。而传说中的这个山洞就在永顺县的双凤村。每逢过节,周围的土家人都会前去祭拜。

  双凤村位于湘西永顺县境内,海拔586米,四周悬崖峭壁,当时不仅没有公路,就连一条像样的山路都没有,即便如此,潘老仍决定去一探究竟。1956年3月12日的黄昏,潘老一行人找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山洞,摆在洞口的是三个草人,这景象让潘老诧异万分,他随即用笔画下了这个场景。直觉告诉他,前些天在湖南龙山看到的“毛古斯”舞就源自这里。

  在双凤村调查的日子里,潘光旦还发现了大量保存完好的土家原始古文化。时值盛年的彭英威当时告诉潘老:“这种舞蹈是为了纪念我们的原始祖先跳的,因为当年身上都有毛所以要扎上茅草,毛古斯舞是我们土家人特有的舞蹈。”至此,潘光旦终于确认,“毛古斯”起源于此,是土家作为单一民族的重要显性文化特征,并就此对土家族的认定,给出了一锤定音的结论。

  从此,双凤村这个孤悬于深山的村落奠定了它作为土家族文化高地的地位,潘老称其为 “土家第一村”。而毛古斯这一土家族独有的原始戏剧舞蹈形式,连同当年的双凤之行,也就此烙印在潘光旦的记忆深处。

  曾几何时,作为土家文化中极端重要因子的毛古斯还存在于湘西土家人居住的山山岭岭、村村寨寨;转瞬之间,这一珍贵的人类文明活化石,却在现代文明的消解挤压下即将失去其生存的空间。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有以彭英威为代表的一批传人的苦苦坚守,因为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关注,毛古斯才得以在当今盛世重现活力与生机。

  彭英威,1933年出生于永顺县大坝乡双凤村,6岁时便跟随祖父彭继尧、父亲彭南贵跳毛古斯,多年的研习与演出实践,使其对毛古斯舞的表演程序和表演技巧臻于完美。作为晚清以来毛古斯舞在村中的第三代传人,他是全国目前极少数能从扎毛古斯到表演毛古斯舞全面精通的民间艺人。

  彭英威说,年轻时常常出去跳毛古斯舞。跳毛古斯,需十五六人组成,为首的祖辈叫 “拔步长”,其他的是小辈儿孙。无论辈分高低,浑身都得用稻草、茅草、树叶包扎,毛古斯的程序分为“扫堂”、“祭祖”、“祭五谷神”、“示雄”等阶段,每个段落中细节繁多,包括打露水、修山、打铁、犁田、播种、收获、打粑粑、迎新娘等等。说到得意处,老人还站起来用长长的烟杆比画起几个毛古斯的“扫堂”与“示雄”的动作,年逾古稀的他,舞蹈身手依然敏捷、到位。老人回忆道,过去跳毛古斯十分热闹,附近寨子的人都要来跳,一跳就是一晚上。

  晚年的彭英威以极大的热情和精力,致力于毛古斯舞的传承,先后带有弟子120余人。入夜时分,双凤村的天空瓦蓝幽深,摆手堂前篝火通明,这预示着一场土家人虔诚的狂欢即将开始。循着锣鼓钹镲的节奏,毛古斯登场了,这些扮演土家先人的人们以草为衣,碎步进退、左右跳摆、摇头抖肩复制着祖先的表情,驱鬼、祭祀、农事、生殖、繁衍、祈福无不显现着先人激情张扬的生命和智慧经验的传承,而刻意的变腔变调或许是在模拟先人的原声,又或许是在营造戏剧效果,这是何等震撼壮观的人类童年的画面。在通明的篝火中,在起舞的人群里,我分明看到了彭英威无处不在的身影。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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