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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汉斌:麦田浅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25日15: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汉斌

  经营麦田的头几年常走夜路。麦田是日子里的来处、去处,也是过处。或两手空空地从麦田里出来回到村庄,或在半夜里爬起身匆匆赶往麦田,亦或是背 着半袋子麦子去粜粮。有月色或者没有月色,差别只是我的身体投在土地上的影子。有月色的夜里,影子或走在我前面,或跟在我的身后,聆听着我的喘息;而没有 月色的时候,就在影子里走,我的喘息散布在整个黑夜里。

  早春的夜晚毫无表情,伸手不见五指,冰冷异常。我会赶在日暮时分结束麦地里的所有劳作,将守在田埂上不肯散去的山鸡一并赶回林地,然后趁着暮色 回到家里。向阳的坡地里,草芽像锥刃一样密密麻麻地钻出来,柳树先于村庄里另外的树种,枝条泛起了活色,一眨眼就开满了一树的浅绿。

  枯败了一冬的麦苗返青了。山鸡开始频繁出没于山林,鸣叫声不绝于耳。麦地里有人的时候,它们就隐身于林间的草木中,探着小脑袋左顾右盼,悄无声 息,偶尔一两声鸣叫,在寂静的春天里显得突兀,仿佛带着一腔的怨气,把在麦地里劳作起来没完没了的人们驱逐出去。初春的麦地,没有多少农活可做,大都是在 麦田里查看一番,便转身离去。而人一旦从麦田里走开,山鸡就会立即从林子里涌出来,盖住麦地,黑压压一片。饥寒交迫的山鸡们,像是一群疯狂的盗贼,忘情地 刨食冬麦刚刚开始萌动的新芽,麦地里尘土飞扬。

  饥饿的山鸡是贪婪的,贪婪到令人忍无可忍。我在地里插上稻草人,再给稻草人披上我常去田里穿的衣裳。山鸡便消停几日。但它们却一直没有停止观察 和试探,在饥饿的驱使下,领头的山鸡很快就识破了我的小伎俩,先前到达地里的山鸡扯着嗓子嘶喊几声,鸡群就哗啦一下涌入地里。它们在饱餐之后,却不着急回 到山林,而是聚集在稻草人下晒晒太阳。

  在冬麦返青的这些日子里,向阳的坡地上的青草先于冬麦覆盖了地皮,山鸡便不再专盯着麦田了。它们四下分散,去了最先暖起来的坡地。麦田便安闲下来。安闲下来的麦田,冬麦才得以安静地生长。

  我每天依然早出晚归,尽管我在不在地里都不影响冬麦返青,但总是放不下心,总觉得我不在地里的时候,冬麦就生长得特别慢。于是,我就沿着麦垄反复地走。似乎只有我不断地走着,冬麦才会不断地抽出新叶,活过来。

  麦田外是一滩一滩的草,每一种草本应该都有名字。我所知道的草名是小时候母亲带着我去外面指认的,而有的也许是母亲指认了,我却没有记住,还有 一些草的名字应该出现在我学生时代的教科书上。我扎扎实实地念过十几年的书,而常见的草,教科书上却没有找到它们的名字。我却又是那么地喜欢植物,每遇到 一种生疏的草,我会想方设法在网络或者书籍里找到它们的名字,并记在心里。

  草在我的村庄里以田埂分类,无论是车前草、谷莠子、牵牛子,还是冰草、地肤子、白蒿子,只要生长在田埂以外,都被人称为野草。这些不为农人所用 的草,就只适合在荒野里自生自灭,即便是长在田地里,它们也难逃被铲除的命运,依然被称为野草。被称为野草的,若是要让人记住它的名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情。农人依靠植物生活,但是他们不是植物学家,没有人愿花大工夫去研究一棵对自己基本无用的草。如果哪株草可以像麦子那样养人,我想不用别人刻意介绍,他 一定会像记住麦子那样记住它,并想方设法将它据为己有。

  树叶倒悬的夏日,我的村庄是生长在一棵大树上的一片大大的树叶,小小的我吃住在村庄里,像一只隐姓埋名的毛毛虫,树叶是我一辈子的粮仓。村庄暂 时给我的名分是麦田里的淌水工,我觉得不够妥帖,我的工作不仅仅是给田地里淌水,一年四季,我也像所有的农人一样心系着麦田,侍弄庄稼。村庄里,大地是倾 斜的,沟壑纵横。它的内脏已经被我的族人掏空,大地的内脏是可以燃烧的火,被我们挖出来私藏了。天寒地冻时,用它取暖,滴水成冰的冬日里,火焰与我们的幸 福生活一脉相承。

  树叶茂密的大树,像先前那样成长,大地向北倾斜,我在北面的河里取水,供人吃畜饮,陡处的坡地全是旱地,旱地里的麦子常常被我们遗忘,生死由天。东山的一角延伸至西坡,坡陡沟深,老榆树临崖而生,树桩歪七扭八,树冠却始终向着太阳。

  麦田在村庄之外,由我亲手撒进黄土地里的麦种,从春至夏,麦苗青葱。我的耕地上的所有麦子都被村民们冠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在麦田里人人皆知。 我是习惯于在自己的土地上以主人自居的。麦子在立穗之前,首先将旗叶立起来,旗叶高高在上,它是麦子的一面旗帜。麦子的旗叶迎风飘扬的时候,是麦子特征鲜 明的青春期,我更喜欢在麦子旗叶竖立起来的时候守在地头,等着给麦田淌水。

  我在心情大好的时候会哼着小曲,从清晨劳作到傍黑,或者独自一人淌水到深夜,那时候我很年轻,有一颗狂热的爱心。我不止一次在半夜里帮小寡妇的 麦田看水,她是一个善良的寡居的女人,每次都是在天色黑净以前,匆匆来到田头,伸手递给我一个碎花布包,一句话也不说,扭身就走了,她一转身,麦香扑鼻。 我不用看,包里面一定是一包锡纸包的细盐,几棵嫩白的葱白,一杯放了糖的茶水,还有五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

  6月的夜里,蛙声一片。我手握铁锹坐在田埂上,等待来自上游的水。水声辽远,眼前的一切都是夜的颜色,我的头发、眉毛、眼睛,还有麦苗,都裹在 夜色里,晚风拂过,一地漆黑。我的黑白相间的眼睛里,只有星星亮着,像我在白天见过的所有的眼睛一样,挤眉弄眼地看着我,我把赤裸的双脚伸进麦地,麦子毛 茸茸的须根与我的双脚同在。

  前夜的水,在邻家的麦田里汩汩流淌,我侧耳聆听麦田里夏夜的蛙鸣。蛙声此起彼伏,长一声,短一声,不长不短又一声,一声一声接一声。我听不懂蛙 鸣,只感觉这绵延的蛙声使夜显得更加寂静,静得令人发困。夜风袭来,麦田里叶子沙沙作响,仿佛是有意映衬着这一地漆黑的蛙鸣。青蛙是麦子的诗人,我在一片 蛙声里独自静坐,并不觉得青蛙是在诵读麦子的史诗,或者歌颂着生命本身。青蛙不辞辛劳地从黄昏朗诵麦子所钟爱的诗歌到深夜,等待淌水的我。我不懂诗歌,心 里只深爱着麦子,甘心做一个淌水的人,水若不来,我只等待。在漆黑的夜里等着淌水,是一件无比苦闷而又无聊的事情,一切了无情趣。

  我沉浸在7月的麦浪里醉死梦生。我决定用老房子里堆垛的旧麦自酿白酒或制作麦芽糖,调剂寡味的生活;把头一拨新麦全都磨成面粉,蒸出软软的白面 馒头,我只吃麦粒中最白的那一部分面粉,把黑面和麸皮掺了,喂鸡鸭、羊和猪,我要像所有幸福的人一样,过年喝酒、吃肉,就着馒头,延续从祖上传下来的幸福 生活。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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