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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叶榕的哀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04日15: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樊健军

  他又在和身边的一棵树说话。

  这是一棵细叶榕树,他原本不知道它叫细叶榕,只瞧着叶子细碎、深绿,那种绿渗入了他的呼吸。它不瘦不胖,比他高出一个脑袋。如果他想瞧瞧它的头 顶,就得仰视。仰视一棵树并不是一件教人委屈的事,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他有些替它委屈,比如在一望无垠的旷野、在悬崖之巅,仰视一棵树是一种 神圣的洗礼、一种近乎精神的祭祀。对一棵树而言,沦落为盆栽并不体面,不是一件光荣和幸福的事情。虽然它能够行走了,随处可去,上楼下楼、上车下车,甚至 长途旅行。场面上风光了,眼界也开阔了,见多识广了,可树沦为了盆景,就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抖不起欢颜。它就塌头塌脑,是个病美人的模样。

  它是一棵被逼上楼的树,土地上已经没有它的位置。他尽可能给它安排一个理想的去处。他将它放在阳台上。他的住所还算宽敞,可楼层的高度不够,不 足3米的空间。一棵树无论怎么生长,如果不搬离楼房,它的高度永远达不到3米。这是树的悲哀。而他认为的理想,就是阳台上有相对充足的阳光,在阳光斜射的 日子,光照时间更长一些。阳光的照射终究有些遗憾,因为外墙的遮挡,只有树的中间部分能接受到阳光,树顶和树蔸都浸泡在阴影里。对于阴影,他也无可奈何。 树刚进门的那个冬天特别寒冷,只要静下来,寒冷就从脚掌朝上钻,一直钻进骨子里。似乎能听见寒冷钻裂骨头的嘎嘎声,很是嚣张。阴沉沉的日子见不着阳光,那 种寒冷同时钻进树的骨头里,从树叶的表面入侵,沿着叶脉、树干,直达树的根系。树在一天一天消瘦,树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容颜尽失。他阻挡不了它向枯萎 坠落的脚步。他甚至恐惧,它活不过这个冬天。他暗暗在内心为它祈祷。

  他在电暖器上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春天的阳光闯进房间时,他在榕树的旁边搁了一张躺椅,半坐半躺享受阳光的盛宴。他偶尔会翻开书,有意无意看 上几行文字。那种时光是慢节奏的,弥漫着暖意和温馨,让人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他闭上眼睛小憩,沉醉在书页上,突然有一种响动惊醒了他。有什么东西坠落 了,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先是短促的一声,之后就是一长串的窸窸窣窣声。一片叶子落到了地上,树叶干枯了,可依旧有些重量,没有风,就直线坠落。枯叶卷曲 着,像一个小喇叭,碰到树枝树叶就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是树叶的哀乐,也是树叶的挽歌。乐曲一旦起唱,轻易不会停止。他的耳边始终响彻这种乐音。很少 有人会喜欢树的哀乐,并且热爱上它。他也不例外。它给他的只有蔓延的恐惧。枯叶一片一片坠落,有时是几片叶子同时坠地。这种哀乐像海浪一样澎湃,一声一声 将他淹没了。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仰躺在椅子上,仰视着那棵树。好像只有保持这个姿势,才是对这哀乐的敬仰和尊重。他有一种体验,一个人安静得听见自己生 命呼吸的时候,也能听见自己生命中这种窸窸窣窣坠落的挽歌。这种挽歌从出生的时候开始,无时无刻不在,伴随一生。

  一个短暂的上午,细叶榕几乎褪净了它的细叶,裸露出许多干枯的枝丫。那些枝丫让人联想到那些上了年纪的手臂,青筋密布,皮肤干涩,所有外在的表 现都在传递末世的信号。一棵树死在花盆里是客死异乡,是一个没有故乡的魂灵。他琢磨不透,那些叶子为什么选择了一个阳光荡漾的上午逃离。他花了一个下午收 拾那些凋零的小喇叭,将它们埋在盛着细叶榕的花盆里。他埋葬它们时耳边一直回响着那种细微的哀乐,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肯散去。他修剪了那些枯枝,将枯死 的枝丫也埋在花盆中。他幻想这些枯死的时光能够腐化成营养,复活细叶榕树。等他干完这一切,细叶榕的枝叶所剩无几,已经是一棵半死的树了。它有限的生命让 一个冬天捋去了一大半。他,只有默然。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暮春时刻,细叶榕有限的枝头终于冒出了一些新绿。那种绿是稚嫩的,一丝一丝伸展、张开,慢慢添了许多新叶。那些树干的某些地 方也长出新的枝丫(也许还不能称为枝丫,不过是几根极为纤弱的枝苗)。那些枝苗慢慢抽长,盈寸了,再伸长,极力朝向远一些的地方。他瞧着,暗暗替它有些着 急。可它慢腾腾的,丝毫不理解他的心情。它极慢极慢地伸展,他也释然了,只要它在伸展,总有一天又会枝繁叶茂。一年过去了,有限的时光只复活它有限的枝 叶。冬天,他又半坐半躺在细叶榕的身边享受阳光。他已经不为它的活着而惶恐了。阳光漏过枝叶,在他身上洒上了点点光斑。那些让细叶榕遗失的阳光让他的生命 慢慢温暖了起来。这种时候,适合小憩或者阅读,还可以怀想一些春天的往事,怀想树或人。他不用仰视,树顶的枝叶无限沉默在阴影里。

  第三年,也许是那些埋葬在花盆里的枝叶腐败了,细叶榕的生长超出了他的预期。那些残留的枝丫上,细叶的厚绿一层压着一层,有些密不透风了。前一 年长出的新枝抽出去老长,厚实的叶子坠得枝丫都有了些弯曲。有朋友搬家,在旧居留下许多花花草草,其中居然有盆细叶榕,矮矮小小的,可能荫蔽得太久,有些 枝丫透出了败相。他一眼就看中了它,将它搬回来,放在那棵细叶榕的身边。他要复活它,让它枝繁叶茂。它也不辜负他的期望,很快长出了新叶。他有两棵细叶榕 了,一棵高过他的头顶供他仰视,另一棵高不过膝供他俯瞰。这一俯一仰之间,生活突然多了许多不可言说的隐喻。又是秋天来临。那棵高大一些的细叶榕,枝叶间 突然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金黄。那些叶子改变了颜色,先是叶面上有了丁点的浅黄,慢慢地扩散,将绿色覆盖、侵吞。到后来,整张叶子都让黄色占领了,在阳光下金 黄得透明。他的耳边回响起那窸窸窣窣的哀乐,连贯或不连贯的,这金黄就是哀乐的前奏。那窸窸窣窣的哀乐就像一场漫漶的雨,将他的内心浇透了。他开始了一项 自认为很神圣的事业,就是摘下那些黄灿灿的叶子,将它们埋葬在花盆里。他不忍有一天听到它们飘落时的哀乐。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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