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来的“当下”

　　鉴于张迷们心目中爱玲小姐的江湖地位，让我们先假设一下，未来的李浩将是一位留名文学史的大作家。再假设遥远的100年后，还有这样乔张造致的 文学沙龙，那么用布卢姆的分类，李浩和张爱玲倒真的是可以拿来对照的两位云树相遥的作家：一个是博尔赫斯式的，一个是契诃夫式的。李浩不喜欢张爱玲，我是 亲耳所闻。张爱玲不喜欢李浩，想来也顺水推舟，以她的个性，也未必不如此赤口白舌。于是我脑子里飞快炮制了一大堆二人互损的有趣对话。比如，李浩说，你拘 泥在这般庸俗破碎里，永远照不出伟大。比如，张爱玲回嘴道，编造永远比不上真事，真实的经验才是意味深长的、新鲜的，而且永远不会滥调。再比如，张爱玲轻 蔑道，你纵使换掉全身的血液，也还将窜着中国人的鬼魂！李浩愤愤道：你这永远昏昏沉沉藏污纳垢的画面，我将呐喊，我要大笑！

　　然而我在心里涮了一遍，却发现一个好玩的事实。他俩如此不同，却有一种非常一致的相似。那就是，他俩都厌恶当下。

　　我们稍微回到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去瞥一眼。那是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这么个轰隆隆的超级交响乐，里面有民族大义的重锤、苦难深重的呐喊、新鲜主义的激情，她张大小姐只站在常德公寓的四楼，拨开窗帘，缓缓地说，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于是《金锁记》决不会像《生死场》那般鬼森森凄厉厉。它没有时代的烙印，没有徽章也没有伤疤。浸润整个大地的千年的中华地母，还活着。而李浩会说，照彻天空的整个人类的理性，还活着。对他们俩来说，死去的是什么？死去的正是当下。

　　大多数人都把《金锁记》作为张爱玲最好的小说来对待。而我的结论却是，《金锁记》是张爱玲的处女作。它直观反映出张爱玲吸收运化中国传统小说写法的一个过程。

　　写《金锁记》的时候，她简直还是完全的《红楼梦》的腔调。从一开场，一个陪嫁丫头穿的“青莲色旧绸夹袄”，然后一开腔，“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 人”；等曹七巧出场，她简直是赵姨娘；季泽就是贾琏附身；和乡下哥哥的见面，有鸳鸯拒嫁的赌咒和元春省亲的哀伤；连一句打牌斗嘴的话，都仿佛是彩霞、晴雯 或者香菱的鬼魂。

　　关于各路评论纷纷称道的有关月亮的意象，我倒觉得，张爱玲之后的小说里，比这些更妙更绝的意象多得是。而《金锁记》里的这些月亮们，张小姐拿它 们却有别的用处。她还在摸索小说里处理时间的方法。她还没有想透，还紧张，于是每次时间的转换，她都生硬地塞进一个有关月亮的意象。

　　再加上步步为营安排密集的比喻、起承转合的刻意和尴尬、人物编排的不紧凑……例如绢姑娘和云泽，都没有运用得当，竟然写丢了。

　　因此我认为，《金锁记》应该是张的最初的尝试，有着初学者的胆量和鲁莽。它恰恰可以让我们直观地看到，在放弃“当下”的内容时，她将传统渗进文本的一个活生生的过程。

　　再回到泛着理性光芒的李浩这里。李浩对于当下的疏离，并不表现在小说内容上，他纯粹在精神上对“当下”警钟长鸣。因此《爷爷的债务》绝不是写什 么现实。《爷爷的债务》里的爷爷，也不是莫言《红高粱》里的“我爷爷”。那一包肝肠寸断的钱，也并不能在现世购买到任何有用的物品，它甚至都不象征着钱本 身，它是李浩的实验世界里投进去的又一颗史前的石子。它们是理性阶梯上用以对称的玩偶，用以均衡的装饰。

　　李浩在自己文学的世界里，是一个机器人模式。这世界五彩斑斓，然而最大的特征是，冰冷。他首先蔑视物质。他也没工夫寄情山水。他不耐烦一时的焦虑，忽略一人的挣扎、领悟或升华。他看不上前世的恨，今生的爱，因为他看见了更恐怖的时间。

　　他要跟时间来一次总的对决。用他建构的既大又小的世界，以卵击石。

　　我不知道还有谁在玩李浩的这套把戏，我也不知道前景和未来会是什么走向，在日常的时间，我嘲讽李浩，我轻描淡写他的真诚，嬉笑怒骂他的高尚。但 在现实带来的绝望面前，我会想到李浩，他或许已用刻苦和热情获取了天示，悄悄装载了一艘挪亚方舟，将在某个天象之下，静静地在喜马拉雅山升起，届时，普天 同庆，万事如意。

　　或许我们还可以说回到张爱玲。与李浩云树相遥的张爱玲，是1943年到1946年间的天才女孩张爱玲。那时候她追随天分，轻巧取胜。然而如果再 加上去美国之后，两部长篇小说的张爱玲，作为天平那一端的李浩，就完全无法招架了吧。我们曾经抱定天分，但终于凤凰涅槃。后两部小说证明，张爱玲不仅可以 书写当下，还写得非常优秀而深刻。她不仅仅是老天造化、灵气非凡而昙花一现的美女作家，她还可以修炼，进步，改头换面。

　　李浩以他远离当下的理性旗帜，在当代文坛可以先胜一筹，但浩瀚世界，也许根本容不得我们任何的傲慢与偏见。还好李浩也还没有进入文学史，他一定听得懂我的苦口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