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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需要清洁的黑色名字(李涵)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21日09:4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李涵
 《我的奋斗》,[挪威]卡尔·奥韦·克瑙斯高著,林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68.00元  《我的奋斗》,[挪威]卡尔·奥韦·克瑙斯高著,林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68.00元

  死亡就是必须去直面父亲的黑暗过往,和父亲达成和解。克瑙斯高选择了用写作紧紧握住意义。“我写出了一本给我父亲的书。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事实如此。这本书就是为他写的。我第一次明白了我写作,确实是为着什么的。”

  “今天,爸爸死了。我努力去想它意味着什么,可更恼怒的是茶壶里的水还没有开。”

  当卡尔·奥韦·克瑙斯高接到哥哥的电话时,他这样告诉自己。不情不愿地,为了筹备葬礼,他踏上了返乡之途。这一段旅程,暗暗地拉开了他追索意义的帷幕。

  父亲将自己交付给无意义的堕落,因此克瑙斯高要用文字与无意义缠斗,实录下生活中最琐屑的细节,不加文采添饰。每一个生活细节的记录和重现,就是用语言强攥住意义的努力。克瑙斯高目睹父亲的自毁并竭力避免重蹈覆辙,生活是一个太复杂的谜题,需要在语言中整理出它的答案。这答案,就是克瑙斯高书写的3600万字、六卷本的《我的奋斗》。《我的奋斗》也是每个人的奋斗,关乎生命、死亡、爱情、工作、梦想等每个人最平凡又最难解的主题。第一卷名为《父亲的葬礼》,标示出“死亡”这个黑色的、大写的名字,因为他要用一整本书理解父亲之死这个沉重的命题。

  《我的奋斗》开篇即是死亡的沉重足音,克瑙斯高诉说着对死亡的理解,生命总会走到尽头,他的语调理性但不冷漠,而是充满饱和度的黑与白,似乎已经在生死之关历练过,这些理解,要读到最后才能接续。父亲的生活昭示出克瑙斯高的未来。他步入中年,逐渐意识到生活是一场战争,不是那种史诗般的战争,却是无法对抗的战争。没有观众赞赏这位英雄,无意义感暴风雨般涌来,积聚在他的生活里,他疲于应付,尤其在他与孩子的关系之中。当他们吵闹、哭喊,还有什么能够拯救濒临崩解的自己?“我真希望能说自己的行为举止是明智的、有分寸的,但很遗憾我不是这样的人”。意义并非不存在,但当它们在文字中向它招手时,生活却为他筑起了一道障壁。

  死亡的身影初现于他八岁那年。当三十九岁的他开始回忆时,已经比当时的父亲大了七岁。克瑙斯高看到电视画面中的报道,死亡以一种略显诡异的方式向他呈现出一闪即逝的面容。克瑙斯高的父亲在此出现,和所有的父亲一样,面对儿子,他具有经验和能力,是引导者,与儿子若不是亲密,也是可堪信赖的对象。年轻的父亲支撑起家庭,为他撑起了生活的穹顶,少年的克瑙斯高来到新学校,满心关注的是如何融入集体,和心爱的女孩表白,以及跨年夜的联欢,藏起啤酒的小心思。当父亲说出“我要和你的母亲离婚”,克瑙斯高的心正被新鲜感充溢,还来不及去想其间的意义。只有当他来到父亲的聚会,发现他居然不认识任何人,对父亲过往的陌生感使他感觉荒谬。

  生活的光度在此刻变得扭曲,穹顶开始出现裂纹,虽然分手依然友好,但克瑙斯高发现父亲和他的亲戚、朋友是那么陌生。第一部戛然而止在克瑙斯高的不解之中。在父亲的离婚里,克瑙斯高看到了无意义的渗透。父亲的离婚让婚姻戛然死亡,没有原因,只有空洞的一响。

  在第一部第二卷里,小说家克瑙斯高成为寻找意义的职人,生活已经稳定,小说正在进行,孩子即将出生,克瑙斯高可以望着窗外思考瞬息与永恒的关系,可以在艺术中解读成为人生价值的密码,因为这就是他赖以生存的必须,也是他成为小说家的凭证。他熟练地解读艺术、生命和死亡,因为他已经看过了这些。

  自从父亲离婚,又过去十几年,父亲被他埋在记忆里。“他庞大的身躯像只桶,虽然皮肤依旧是棕色的,但它黯淡、委顿,就像上面罩上了一层失去了光泽的膜,加上胡须和头发还有懒散邋遢的衣衫,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野人在那里四处搜寻酒喝”。

  直到有一天,克瑙斯高接到哥哥的电话,告诉他父亲死了。他极力想为父亲的死亡寻找意义,却发现更关心茶壶的水开了没有。面对父亲的死,他坠入了巨大的失语和空白,父亲的身形整个被急躁地撕裂,边角粗糙,粗暴地展现在那里。没有原因,已经是死亡的沉寂。父亲不在了,“不在”就是永远不在,没有解释。意识处于失语的疯癫,只有独唱的理性残存。总要应付这件事才行。

  “死亡”是什么意思?

  死亡就是必须去直面父亲的黑暗过往,和父亲达成和解。克瑙斯高在即将迈进三十岁时见到了父亲的尸体,“想着这是第一次我可以毫无困难地审视这张脸,几乎令人无法忍受。感觉像是我在猥亵他。同时又感觉到我是如此饥饿,有某种贪得无厌的需求”。克瑙斯高的回家,就是对父亲死亡这一事件意义的寻找之途。父亲的生活是一个谜题,死亡的幕布揭开,逼迫克瑙斯高用双手去清洁这个黑色名字的污垢。克瑙斯高和哥哥英韦驱车回到祖母家,祖母已经被父亲折腾得老态龙钟,无法自理的父亲谈何照料自己的母亲。他用了三百多页书写如何和哥哥一遍遍清洁祖母的房间,找到旧日的物品,引起往昔的记忆。在清洁中,克瑙斯高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遥远和陌生的父亲,被酗酒堕落埋葬的父亲,曾经的温情从符号成为清晰的显影。想到它们不再,克瑙斯高的心揪紧了。和哥哥的劳动,也让克瑙斯高重拾与哥哥在一起的日子。

  在整理清洁中,克瑙斯高让自己与父亲的过去一次次相遇,和第一次在殡仪馆厌恶地看到父亲不同,再次看到父亲,克瑙斯高的心中已经原谅了他的离开和堕落。这终归是值得同情的选择啊,父亲无法把握自己,克瑙斯高也许是他的复制,也许不是,但父亲用他的生命教会他生活,这生活的暗礁沟壑,就在于无意义感可能随时会让生活覆灭。

  克瑙斯高选择了用写作紧紧握住意义。“我写出了一本给我父亲的书。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事实如此。这本书就是为他写的。我第一次明白了我写作,确实是为着什么的”。

  克瑙斯高在《我的奋斗》里完全实名写作,但是在博得大名的同时也让自己成为交换灵魂的浮士德,对亲人隐私的暴露掀起轩然大波,让他深感痛悔。当虚构侵入现实,尤其是尚在世的人时,克瑙斯高的书写就成为放肆的侵犯。虚构的道德应该被思考,但不可否认的是,克瑙斯高的诚实坦白让这部小说很好看。

  《我的奋斗》的写作是纯白色风格,流水样实录下去,没有什么修饰和花招。这样又长又啰嗦的小说,居然酿成了畅销,并不偶然。因为在阅读中,读者不经意就会被克瑙斯高的叙事节奏吸引,好像游走在他的意识中。克瑙斯高的写法糅合了极简主义(虽然他不喜欢这个标签)和普鲁斯特对意义的提炼(他确实阅读过普鲁斯特),在平质化的叙事里,随时插入一段抽象的思考,普鲁斯特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信心,决定要付出生命的余力建造这座城堡,他认为艺术可以赋予生活意义,让平庸的生活借助艺术的镀炼获得价值,让生活产生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共存感,克瑙斯高在这点上和普鲁斯特有相通之处,只不过相比普鲁斯特在意义上为生活乐观地建筑纪念碑,克瑙斯高更像是在无意义的废墟中抢救生活的残骸。这工具就是文字。我们太容易忘记一切经验,需要文字将它们记录下来。文字不仅仅是记录的工具,还是保存意义的唯一途径,这种意义的坚固,就是文字的解释力量。

  这或许是北欧作家的共同底色。他们沉入漫长的冬日黑暗,描写孤独、沮丧、幻灭、绝望,认为世界不会更好,人们不会获得理解,但是并不放弃寻找意义,在黑暗中大笑。

  再次看到父亲的尸体时,克瑙斯高已经把死亡这个黑色的名字彻底清洁,与它达成了和解。“这一次我有思想准备,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个场面等待着我,因为人只是在所有其他形态当中的一种形态”。死亡是生命的一个部分,它是不可避免同时很重要的部分,死亡让一个人成为“物体”,当心脏不再跳动时,它就归属为死亡,这理解,在小说的开头被解释完成,形成了无始无终的环形结构,仿佛《追忆似水年华》的结尾与开头。克瑙斯高理解了父亲的死亡,便重新拾起对父亲的理解“我第一次明白了我写作,确实是为着什么的,不仅仅是为了我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是装着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理解在小说的开头延续。当他清洁了死亡的黑色名字,便也清洁了对父亲记忆的污垢,让父亲在死亡中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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