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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之间——以梁鸿的《神圣家族》为例(张燕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21日09:07 来源:人民日报 张燕玲
  《神圣家族》 梁 鸿著    中信出版社出版  《神圣家族》 梁 鸿著   中信出版社出版

  梁鸿在现实与虚构、过去与未来、全知与未知中自由切换,她掠过乡村繁复的表象,走进或幽暗或澄明的世界深处,并以反转的方式一一呈现关于“吴镇”的那些精准而鲜活的细节与家族人物

  当年,萨特曾预言非虚构文学“不久将成为文学最重要的形式”。几十年过去了,世界范围内的非虚构文学发展速度惊人,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就颁给了纪实文学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就中国读者而言,近年非虚构文学的风头有增无减,而那些影响颇大的“新闻化小说”还往往出自名家之手。于是,非虚构与虚构的边界多了疑惑与追问。

  近日,读到一个“虚构生活”的故事,出自90后作家王苏辛的小说《白夜照相馆》。城市大量的新移民在深夜潜入照相馆,以做旧照片伪造过去,以便刷新人生。年轻的作家告诉我们,生活已经进入一个虚构的时代,满目的似是而非。于是,对虚假的厌倦,加之部分作家对社会转型期纷繁问题的表现无力,甚至作品里出现情感与细节的虚假硬伤,使得作家、读者转向对非虚构文学的追捧。正如批评家李敬泽所说,非虚构“是把有些在这个时代困扰着我们的问题放到了台面上:即文学如何坚持它对‘真实’的承诺?”于是,一种以“我”为视点的有关现实热点问题的书写,试图思考“我”与“现实”、“我”与“时代”关系的一批作品应运而生。其中,梁鸿的《中国在梁庄》(2010年)和《出梁庄记》(2013年)成为当下中国非虚构文学的代表性作品。

  批评家梁鸿以文学创作的形式参与到实证批评的建构中,让文学与自己的生活,与我们的时代、社会现实和精神困境进行有效的互动,显示了梁鸿作为批评家的自觉。她以《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的真我相见为当下中国的非虚构文学创出新天地,如今又在《神圣家族》中添以灵动的语言,以虚构与荒诞,把非虚构文学的文体边界打开,探索着当下写作新的可能。

  《神圣家族》依然以梁鸿真实的故乡建设为背景,依然如虚构“梁庄”般虚构“吴镇”,把乡村现实与文学想象融为一体,犹如鲁迅之“鲁镇”。梁鸿在现实与虚构、过去与未来、全知与未知中自由切换,她掠过乡村繁复的表象,走进或幽暗或澄明的世界深处,并以反转的方式一一呈现关于“吴镇”的那些精准而鲜活的细节与家族人物。

  第一位是树上的懵懂少年阿清,他犹如“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在树上他用望远镜照亮了村子所有的秘密,比如圣徒德泉,信教通神的阿花奶奶。这位梁鸿家乡的真实少年,人人眼中的傻孩子,却是梁鸿眼中的聪明仔。而阿清成人后,却羞于承认他少年的聪慧。正常人本质的平庸,是梁鸿在生活深处发现的人性秘密,也是梁鸿的情节反转。而圣徒德泉“其实就是我们镇上的一个流浪汉”,他身上呈现出一种荒诞虚无的,却又带有某种向上的理想的精神状态。其实,生活何处不流浪游走着德泉式的人物?他(她)们与德泉一样,也许不具备正常的现代人形态,但他们在梁鸿笔下反转并有了勃勃生机和现代意味,有了正常的人性,有了文学的独特魅力。

  女青年小喜身上也有这种人性魅力。镇后面刚修好人工河,成为一些人向往的解脱之河。更具反转意义的还在于,小喜投河后顺水漂流,努力使自己漂快点,远离人群。叙事时缓时湍地随着小喜漂着,沉静如练,柔软顺畅,我们一直都不知小喜已死,忽然奇迹来了,旁边小喜的小姨笑嘻嘻地说“你已到阴间”,我们才意识到作者的虚构之美:是小喜的灵魂在“游泳”。我感受到梁鸿的感动,这种感动是在心灵上懂得她笔下人物的命运而产生的。带着作者体温与心跳的写作,走向灵魂,走向人性,它诗意地飞扬着梁鸿真实的感觉、感情和美的意识。

  这种不同于以往写实的飞扬,还来自梁鸿倾注于村野的叙事,既沉静淡然又深情款款,描述精准又撒野般地上天入地,显示了独特的艺术创造力和审美意识。这份天马行空,不拘于非虚构纪实性的语言,有着更灵活的结构,野气横生,活力四射。当然,这种野气是北方的,比南方更野更爽朗也更大气。比如,流浪汉德泉,也居然像圣徒一般;开蒙晚的阿清反倒聪明,上学工作后便成了平庸的人;《许家亮盖屋》先是抗议上访,后又挖洞为屋,早已反转为真心欢喜,却遭遇社会误解,荒诞而忧伤;《明亮的忧伤》既是明亮自我迷失的忧伤,也是发小海红的忧伤。还有乡村明星罗建设、八卦嫂杨秀珍等等,几乎每个人物都光彩熠熠。这是想象力的胜利,也是文学的力量。因为无论虚构还是非虚构,都必须以精准为前提。

  同时, 这种美的背后还深藏着梁鸿的悲剧意识,但它又是明亮的、野性的,它忧伤地藏在作者的笔尖,转化为虚构的刀笔。

  非虚构并非字字真实,其中有非虚构之虚,也有虚构之实。比如梁鸿把家乡化名“梁庄”“吴镇”,便是非虚构之虚笔,小说式的非虚构。其实作品的真切,来自写作者的主观态度的真诚。比如作家石一枫就认为,非虚构艺术要求更高:“小说不一定说明一些真实的问题,但要真实地说明一些问题。非虚构则要真实地说明一些真实的问题。”一如《夹边沟记事》(杨显惠)、《上课记》(王小妮)、《拆楼记》(乔叶)、《女工记》(郑小琼)等非虚构文本,都是借由活生生的个人经验,而真切地触摸到当下中国社会的热点问题。

  其实,今天的非虚构何尝不是对中国散文传统中笔记文脉的传承和接续?古代散文《庄子》《春秋左传》、笔记《世说新语》《酉阳杂俎》《西京杂记》等的天马行空,显示了我们纪实传统的虚构手法何其丰富,何止是虚构“梁庄”“吴镇”的名称。我们从梁鸿真切的叙述中分明看到,梁庄、吴镇既是梁鸿的家乡,何尝不是我们的家乡?它早已在梁鸿具有原创性的充满“在场感”的非虚构创造中,展示了其独特的社会转型期的文化普遍性。于是,梁庄到吴镇便“象骨生肉”,泥土深处既荒凉苍茫,更野气横生,蓬蓬勃勃。吴镇上空的一朵云,不仅真实地表现了当下中国乡村的飘忽不定,更真切而诗意地表现了乡亲灵魂与信仰的枯与荣。梁鸿以自己真诚的写作态度,再次拓展了当下的文学写作,并使之进一步走向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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