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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和郭公鸟(庞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16日09:30 来源:中国艺术报 庞培

  热天读废名,冷天读鲁迅。鲁迅的文章里没有知了和蛙鸣,只有寒夜中的乌鸦,象征了死亡和穷苦的走投无路,“嗖”的一声从六朝的古籍和现代的稿纸上飞掠。废名的小说,则有初夏的乡间农家天井里真切的温度。知了总是在男孩女孩的视听里受了暑热和煎熬,很起劲地在热空气里叫,叫来了一大片古树荫,一座废弃的祠堂和香火冷落的山中小庙。在废名小说里,不知为什么,连场景中很不经意描述的冷落香火,也让人心存慰藉——一切都是反方向运行,作用于读者的。鲁迅的文字,哪怕偶一露出笑容,却使人倍感人世的狰狞。无论是祥林嫂的病情,还是《伤逝》中那段儿女私情,每一次希望的抬头,后面都有一大怪兽,从更可怕的世故人情中缓慢地挺起身来。读鲁迅文字,有心被吞噬之感,正如《狂人日记》里,那段著名的独白,心被一种陌生的异力紧紧攥住,被对恐怖的麻木之情所笼罩,而且那种“人被吃”的感觉是活生生的生吞活剥,这样的惊悚,我后来分别又在张爱玲的《金锁记》和卡内蒂的《迷惘》里体会过。这是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文学天才式的反抗。鲁迅的一切,都可用“反抗”两字来形容。他也是他那个时代里唯一可称之为担当了此命运的作家。因此,像一切伟大的诗人、作家一样,鲁迅首先是一名生理作家。他笔下的一切文字都首先是一种生理上的反应,从生理上厌恶、憎恨他所处的时代环境。这里的厌恶、憎恨,并不是说他就没有欢喜,他有,却来不及反应,来不及说!——痛苦像一支毒箭,败坏了他血液中一切的欢喜——而他则成了担当这支毒箭,且面无愧色的唯一的作家。

  废名则不。他是自然的诗人。他那里有真正的欢喜,自然这一份欢喜,有时是用颓败、落魄的形象来表露,却是真正的童稚,真正的释怀。如同一名家财散尽的王子,流落人世,乞讨为生——在他那里却有着隐藏很深的真正的欢喜——废名小说,有时就是这么一个形象。他把湖北黄梅县城郊的一角,写成了一个表面潦草、内里却不乏精致的温存之极的小小希腊。他像沈从文,心里供奉着一座希腊的小庙,对他的故乡倾注了一种中国20世纪文学中常见的深情虔敬,表面写来,却又如此轻盈随意,一声叹息,一个女孩子的眼神,都可成其为一个优美的短篇故事。他有一篇千字文的《瞳人》 ,只是写小男孩和小女孩午睡、做梦、醒来、揩眼屎,写得纯美之极。中国人有了这样的小说,我看根本就不必去眼热什么国外的“简约派” 、“硬汉小说” 。废名这里,才有真正的简约。我想雷蒙德·卡弗地下有灵,不至于对我的看法有异议。汉语自己的语言、文字魅力自有一片蔚蓝的天空,我们实在是被无知陋识隔绝得太久了!今天的人是怎么读书的?要知道废名之于中国,犹如契诃夫的善良温厚之于沙皇时代的俄国!

  废名写十一二岁的丫头,写得多好呵!鲁迅写落魄的读书人,写乡下做粗活的所谓“下人” ,写得多好呵!沈从文写十五六岁的少女,写乡间的豆蔻年华、大山、溪流……废名写静,写深有禅味的一山一石。鲁迅写冬天常人街上的薄雪,写有钱人嘴脸!沈从文写老婆做了妓女的丈夫,写乡下人憨厚、赤诚……不识一字的土匪……写得多好呵!废名+鲁迅+沈从文=中国完整的市井社会!

  “吱”的一声,窗外的知了在树上喝足了水,又开始叫,叫声里仿佛有着汉字中最美的古诗纹理,或废名小说里乡间的热空气。我记得《瞳人》一篇写到一种鸟,叫郭公鸟,叫起来是“郭公郭公”声音……我忽发奇想:要是鲁迅先生在《坟》里面,在《故乡》里面,允许乌鸦啼号几声,再可以让废名式的乡下“郭公”飞进来,该有多好!

  窗外的知了停下来,仿佛在聆听我发痴一样的心里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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