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商战搏杀中的自我迷失——袁亚鸣近年中篇小说评析(汪树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30日11:49 来源:文艺报 汪树东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曾说:“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之谜。您一旦创造出一个想象的人,一个小说人物,您就自然而然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自我是什么?通过什么可以把握自我?这是小说建立其上的基本问题之一。”的确,探寻自我之谜是小说最本质的维度之一。袁亚鸣就是这样一位敢于探索自我之谜的难能可贵的小说家。苏童曾谈及对他的小说的观感,“我觉得袁亚鸣的小说似乎不同于一般的财经类型小说,他一直在探索金融邪恶的诗意,并且借助于一个个‘赚大钱’的故事,对欲望刨根问底,努力地挖掘人性的深度。”正是对人性深度的挖掘,使得袁亚鸣的财经小说崛起为当今中国文坛风景独特的行业小说。

  《脸谱》就把当前国人的自我迷失之谜写得极为惨烈,令人过目难忘。从表面上看,该小说围绕着赵部长和应荣富的黄金期货战争展开,里面有多惊心动魄的博弈,有不动声色的阴谋、报仇、暗杀,有桃红色的出卖色相、移情别恋等,但是袁亚鸣真正感兴趣的也许是当今世俗化大潮里国人的自我迷失的悲剧。小说人物如双奎、为农、应荣富等都是被欲望蛊惑的人,都是没有建立真实自我的异化之人。对于双奎而言,应荣富是模仿、觊觎的对象;对于为农而言,双奎则是他模仿、觊觎的对象。他们触摸不到真实的自我,总是渴望进入别人的生命中,就像鬼魂试图附体活人一样觊觎他人的存在。最终,他们都欲把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

  这里,袁亚鸣写出了30余年里中国人的自我建构模式的悲剧性本质。众所周知,改革开放之前的30多年里,人的自我建构模式被阶级、国家、革命等宏大词语所挟持。到了改革开放以后,世俗化浪潮重启,社会流动性大增,实利主义价值观成为压倒一切的影响力量,人们追求金钱、权力,就是为了获得他人的承认,成为他人羡慕的对象,人与人的自我认同的竞争进入白热化的胶着状态中。这就是当今中国人共享的以摹仿性欲望为核心的自我建构模式。袁亚鸣在《脸谱》中就写到每一个人都是他人的鞭子,都要承受他人的鞭打,最终所有人都不可能有真实的自我,都只能戴着一张空虚的脸谱,表演缺乏激情和意义的人生。

  可以说正是出于对中国人这种自我迷失悲剧的深刻悲悯,袁亚鸣才一再地叙述期货行业的商战故事,反复地展示红男绿女的悲剧情感。如《错位》中,秋秋从小就想嫁给银行行长,后来好不容易认识了民营企业家建坤,于是她就像一根藤蔓一样攀爬过去,缠绕在建坤身上,鼓动他去收购子虚乌有的美国银行,结果造成错位的悲剧。从表面上看,所谓错位,是政治和商业的错位,是像政协秘书长俞申这样的官员把政治当成了生意,而像建坤这样的商人又把生意投向了政治的错位。但真正的错位还是当事人自我的错位。《错位》写的就是中国人不能安心地扮演自己的角色的悲剧。秋秋莫名其妙地要嫁给银行行长,建坤则试图迎合她的需要去收购美国银行,都是虚荣造成的,都是没有建立真实自我的可悲表现。他们的人生都是表演给他人观看的空虚人生。

  而在《点红》中,自我迷失的悲剧就更为凄厉。小说主人公刀美兰出生于底层,从小生活不幸,长大后性格怪异,信奉“抢”的人生哲学:“她明白过来了,这就是个抢的世界。在抢的世界里,鬼不会帮她。她对着厕所间吐口痰,然后走上了去辛店当服务员的道路。正是在离开老家的路上,她在心里种下了抢的种子。在这个抢的世界里,谁能抢,谁就能拥有世界。善与恶,是没有人来评判,评判了也没用的。因而日后她事事抢在了陈兰前面。”这种不问善恶、只相信强力和抢夺的人生哲学,无疑具有很强的时代特征,其实像银行行长、副市长郭欣、余小平乃至陈兰等人,也无不奉行这种人生哲学。而这种人生哲学的底子,还是自我建构的模式问题。对于刀美兰这样的人而言,她没有真实自我,她要追求的就是他人的承认和羡慕。她不择手段地抢走陈兰的男朋友余小平,最后杀死女儿,告发郭欣和陈兰,为的就是要压倒别人,超越别人。因此《点红》的标题就耐人寻味,无论是小孩子额头的点红,还是包子心上的点红,都只不过是添加颜色,引人关注。而刀美兰最后临死前还想着让陈兰帮她点红,写出的恰恰是这个生命终生寻求的就是他人眼中的空虚自我。生命中所有真实的价值被放逐,虚幻的“点红”自我被视为真实,价值颠倒之荒诞,莫此为甚。

  袁亚鸣在《会唱歌的树叶》中则是通过柳洁和郭欣的悲剧人生来展示人性异化的困境的。表面上看,作为期货公司总裁的郭欣事业成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内心孤独无助、脆弱不堪的苦闷之人,是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空虚之人。而柳洁,表面上看时尚靓丽,业务干练,精明强干,能够赢得总裁郭欣的青睐,还能够帮助他渡过难关,但其实也是一个心有不甘的人,是一个迷失在欲望浪涛中的人,为了报复郭欣,她连亲生孩子都可以送到寺庙去。小说中反复写到柳洁感到自己就像一条失去内脏的鱼,象征的也就是像柳洁、郭欣这样外表光洁但丧失了真实自我的人生困境。

  非常有意味的是,袁亚鸣的中篇小说几乎都以死亡和暴力为结局,这也是摹仿性欲望造成的可怕结局。《脸谱》中的为农总想置双奎于死地;双奎杀死了应荣富后,也威胁为农。《错位》中秋秋剪掉吴敏黎的舌头,刺伤自己。《点红》中刀美兰杀死女儿,告发陈兰和她的情人纪委书记郭欣。《会唱歌的树叶》中,小说写到郭欣做期货失败,接受柳洁的帮助,就像挥刀自残一样。其实,这些人总是在攀比、摹仿中建构自我,总以为他人才是罪魁祸首,当目的无法达到时,他们就迁怒于人,于是或杀人或自残,表现得愚蠢而丑陋。

  从《脸谱》等中篇小说看来,袁亚鸣真正关注的就是当前中国人以摹仿性欲望为核心的自我建构模式的复杂戏剧。法国哲学家勒内·基拉尔在《浪漫的谎言和小说的真实》一书中就认为真正伟大的小说家最为关注的就是人的这种被称为形而上欲望的摹仿性欲望,例如塞万提斯、司汤达、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等都是探索摹仿性欲望的杰出小说家。而袁亚鸣也表现出了一个优秀小说家的卓越素质,他以极富艺术韵味的先锋叙事剥开了世俗化时代华丽虚浮的装饰外衣,进入了现代人的人性的晦暗不明之域,勇敢地探索着现代人自我迷失之谜,大胆地突破了行业小说的题材束缚,极大地拓展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人性维度。这无疑是值得批评家和读者殷切关注的。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