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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穹顶下(黄孝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23日10:29 来源:文学报 黄孝阳

  关于时间,人们有太多阐释与虚构,相关文本足以自地面堆至星辰。我喜欢时间是牢笼的比喻,这是一个三维影像,摆脱了大家脑子里那条逝者如斯夫的“河流”,与对河流两岸灌溉种植的叙事逻辑,使时间第一次获得立体结构。时间不再只是一个测量事件过程长短和发生顺序的度量,有了长宽高,穹顶与笼身,比例、让人愉悦或不安的风格、众多斑斓色彩。这种奇异的“空间感”,让我们有可能依照几何透视和空气透视的原理,来观察时间,观察人与时间的关系,远近、方位、层次———就像一个尼康镜头。

  在邱华栋的新作《时间的囚徒》里,我看见人这个物种的真实处境(被囚禁)。这个比喻是所谓“时代局限性”等的显现。我也看见了两种人,一种是待在笼子里;另一种是去笼子的外面。去了笼子外面的人,是不朽者,是“人类群星灿烂时”。待在笼子里的人,同样有两种,一种意识到笼子的存在,另一种以为笼子并不存在。

  时间的牢笼,何物建造?最初,它是一个出生于地中海科西嘉岛渔民的冒险史。

  鲁莽的年轻人为了摆脱人的贫瘠与一成不变的生活,从海洋来到陆地(对陆地的眺望是人吃下的那颗智慧果),参加法国远征军,在蚊疫横行的印度支那遭遇爱情。几年后,他靠着偷窃与抢劫的积累,做了一个贩卖钟表的商人,认为自己是一个来自法国的北京人。

  这是时间的“始”,是人的开始,是人类的少年,要有匪夷所思的奇遇与冒险故事,要有对女性最美好的憧憬与随之而来的幻灭,要有战乱、瘟疫、疾病等等建构“我”的事件,以及最早的身份认同。人的意义被发现,生命第一次浮出海面,在强烈紫外线的辐射下,呼吸着那自由又有着毒素的空气。

  接着,它是一个“体制化”的寓言。老菲利普的儿子,也叫菲利普。他的一生大致分成三个阶段。青年时期,做美国大兵的翻译;壮年,去了劳改农场;中年,在法国。作者用菲利普一个早年夭折女儿的视角来讲述他的壮年时期,这是全书的浓墨重彩处。时间在这里有了岛屿,读者能清晰看见一个人“思想改造”的全过程,这是技术活,是在隔绝人与外界信息交流渠道之后的规训与惩罚,恫吓与欺骗……其极端结果就是,被洗脑者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罪大恶极,心甘情愿要求被处决。人一旦进入这个体制之岛———体制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有三个基本要素:意识形态,组织结构,考核及奖惩体系的量化———就不可避免异化,成为岛屿的一部分。而抗拒体制化者,就是死,而且还得是按照体制要求的死法那样去死。

  只有最卑微者才能在这个岛屿生存。这使菲利普的“活着”不同于余华的《活着》,同样是沉默地忍受,这沉默里有了人的主体性,有了辩解与斗争、屈服与顺从,有了闪烁的微光。

  我们都知道小说结构的重要性。但我想许多人在谈论它时,就像在谈论民主时一样,不真正明白结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甚至把文本缺陷认为是精心设计之美。小说的结构首先是对自然万有的学习,比如蜂巢、环、黄金分割率,树叶被风吹动的天籁,湍流等。然后才是作为人的观念的导入。

  我在想这篇小说的结构,想它的设计,它的框架殿宇楼阁门窗匾联。

  叙事的三重奏,异常清晰。父亲说,女儿说,儿子说。

  父亲是说书人的口吻,言说第一代菲利普(爷爷)、作为八国联军中的一员士兵来到中国的奇特经历; 女儿用亡灵的视角,再现第二代菲利普(父亲)、一个中法混血儿右派的劳改七年;儿子站于“在场者”的角度,讲述第三代菲利普(自己)在巴黎街头掀起的风暴。三段历史,三个菲利普,三种腔调,构成一个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结构,是音乐的复调,渗透其间,击玉敲金,各节拍间的嵌合有着惊人的精确。“三”是打开世界这本书的钥匙,是东方哲学里的“三生万物”,也是西方艺术音乐里的三段体、三声部、三和弦与“完全拍子”。这种形式感与文本主旨“东西方文明的碰撞、撕扯、纠缠”,有着奇异共鸣。这是对人们通常说的“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的完美呈现。在对中国当代小说的阅读中,我极少看到这种极富有智性、极具难度的文本。

  这些年,外国人在中国的回忆录、亲历记出版了不少,成为我们了解中西方交流史的重要资料。但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观察他们,来书写他们,却是少之又少,可以说是凤毛麟角。邱华栋做了这件事。这本《时间的囚徒》,就是以近现代史上外国人在中国的生活经历来结构。作者让小说的主人公与中国发生了难忘的爱恨情仇。不难看出,作者是非常有雄心的,他试图找到更高的坐标系,既突破自我,又在特定创作领域内填补中国小说的空白。

  这是一个属于全球性文学谱系里的作品,具有世界性的视野,个体生命的汹涌澎湃,种种学科知识的增量,还有哲学上的审视等等。它挣脱了中国小说固有的经验巢穴与叙事模式,轻盈向上,至白云边停住,展开。一家三代人的命运,在时间的穹顶下,阔大宽广。云层是滞重的历史与现实。

  我无法抵制对这本小说的反复阅读。我能在阅读中感到脊椎的颤动。作为写作同行,我渴望被这种具有非凡魅力的文本反复淹没。沉入水底,摊开四肢,慢慢的,我也许能因此成为水中的一条鱼。不是游于濠梁引起庄子与惠施辩论的那条鱼,而是那条叫菲利普的鱼。游着,不紧不慢,水流擦着我的鳞甲背鳍。我知道自己又拥有了三生。

  (《时间的囚徒》 邱华栋/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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